15

呂家殷站在講臺上,伸手理了理西裝,朝下面黑壓壓的人微微一笑。

“感謝大家今天抽出時間,來聽我的報告。”

他仔細的在前兩排掃視了一圈,又擠出一絲更深的笑。

斷斷續續的掌聲伴随着攝像機的快門聲,衆星捧月似的,把呂家殷擺放到了極其尊崇的地位。

他也的确值得。

前幾年他在量子态與納米技術上提出的突破性觀點,給整個領域的發展開辟了新的思路。

“我知道有不少同仁對納米技術的理解相當深刻,所以我們不說是來講課,我們主要是交流。”

“我提出我的觀點,你們給我你們的觀點,我們互相進步。”

“不管怎麽說,我相信我們都認可,納米技術才是未來的發展方向......”

呂家殷挂着笑,在講臺上款款而談,鞋尖輕輕揚起來,輕松又自在。

坐在第一排的程媛低着頭,鋼筆的筆尖抵在筆記紙上,留下一片暈染的痕跡,像深沉的旋渦。

呂家殷每說一句話,都仿佛一座大山壓在她的背上,讓她喘不過氣來,精疲力竭。

可她卻什麽都不能說,什麽也不能改變。

不是對手太強大,是她太渺小了。

“我經過整整三年的實驗和研究,也才淺淺的觸到納米世界的微毫秘密,今後的物理學,還要靠在座的各位年輕學者。”

呂家殷說罷,頓了頓,等着下面給他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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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徐禾玮一樣的教授們,紛紛熱烈的鼓起掌。

徐禾玮尤其激動,他喜歡聽這種努力過後終有所成的雞湯故事,這讓他堅信,他一直堅持的道路是沒錯的,早晚有一天,他會超越季渃丞,成為T大物理系的骨幹力量。

他的手掌都有些發疼了,看着閃爍着藍光的PPT,他仿佛看到了數年之後,自己功成名就,站在講臺上的樣子。

程媛連手都擡不起來,呂家殷的每一句話,都是對整個行業的諷刺。

朋友看了看她的臉色,擔憂道:“我說你是怎麽了,臉白的跟紙一樣,是不是生病了。”

程媛搖了搖頭,一語不發。

唯一能支撐她繼續坐在這裏的,大概是因為師兄沒有坐在身邊。

否則,她只能卑微的從地縫裏鑽進去,自慚形穢。

一束暖黃色的燈光打在呂家殷的身上,他站在光芒裏,身後拖着長長的陰影。

光芒越亮,陰影便愈加深邃。

季渃丞本以為他要忍受整個過程。

可是......

報告還沒到一半,姜謠皺着一張臉,輕輕拽了拽季渃丞的袖子。

她縮在座位上,整個人快彎成一個球,氣若游絲道:“我肚子疼。”

季渃丞一瞬間被拉扯回了現實世界,他側過臉,蹙着眉頭,壓低聲音問道:“怎麽回事?”

姜謠湊的近了些,用手環住嘴巴,小聲嘟囔道:“就是...每個月都疼一次啊。”

季渃丞立刻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耳根毫無征兆的變紅,他掩飾性的眨了眨眼,不安的揉了揉手指。

“那怎...怎麽辦?”

他這些年身邊一直沒有人,更不知道該怎麽照顧這個時候的姑娘。

原來網上看到的那些笑話直男的段子,還真的有理可循。

姜謠把臉貼在桌面上,發絲黏在耳側,帽子虛虛的搭在頭頂,看起來滑稽又可愛。

她氣若游絲道:“幫我暖暖。”

說罷,一把拽過季渃丞的手,流暢自然的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季渃丞來不及反應,等他意識到現在的場面,卻已經左右為難了。

把手收回來,可姜謠真的很疼,而她的手指冰涼,提供不了一點熱量。

但不收回來...是不是有些越界了?

季渃丞保持着這個有些古怪的姿勢,輕輕的把手覆在姜謠的小腹,把頭歪到另一側,不敢跟姜謠的目光對視。

她真的瘦了很多,差不多一只手就能蓋住整個腰身,微微一動就能觸到堅硬的盆骨。

想罷,他舍不得抽回來了。

姜謠躬着身子,又把季渃丞的手用身體夾住,仿佛樹袋熊抱住支撐自己的枝杈。

他也的确是她的支撐,能緊緊貼着季渃丞的手臂,疼痛緩解許多。

她逐漸安穩下來,鼓了鼓臉,用下巴抵着桌面,腦子裏胡思亂想。

當初是季渃丞在講臺上,她一邊捂着肚子一邊聽課,現在是季渃丞坐在她身邊,替她溫着小腹。

她真知足了,覺得以前吃冰折騰出來的痛經的毛病也值得了。

随着體溫的緩慢傳遞,氣氛微妙的氤氲着粉紅氣息。

右手被姜謠奪過去了,季渃丞想寫點什麽也寫不了,就只能由僵硬到松弛的,适應這個姿勢。

他用了全部精力去适應,以至于将呂家殷和報告都抛在了腦後,仿佛帶上了頂配版的防噪耳機。

滿心都只有姜謠,擔心她肚子疼,為這個越矩的動作而羞澀,還有心中難以忽視的心滿意足。

他絲毫沒想到,原來這個看似難捱的報告會,竟然度過的如此輕松。

觀衆熱烈鼓掌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解脫了。

呂家殷在臺上深鞠一躬,ppt也播放到了終點。

姜謠從包裏抽出張衛生巾,彎着腰站起身:“我去趟衛生間。”

她順着緩緩退場的人流離開,小腹驟然消失的溫熱讓她有些遺憾。

季渃丞也有些遺憾,他慢慢縮回手,緩緩攥了起來,輕聲道:“好,我等你。”

姜謠聽不到,他也不想讓她聽到,他在跟自己說。

空調好像被人關了,門口的熱浪沖進來,帶着濕漉漉的水汽。

季渃丞合上一筆沒動的記錄本,收在手提包裏,沒有朝臺上望一眼,他順便拎起姜謠的包,剛站起身。

“小季,你等一下。”

呂家殷醇厚的聲音從講臺上傳來。

季渃丞的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小季,我們好好談談。”

呂家殷從臺上走下來,臉上帶着平淡的笑,皮鞋踏在大理石地板上,嗒嗒作響。

程媛緊緊的攥着鋼筆,指尖把手心咯的發疼。

簡直是...她不知道該用什麽形容這位自己昔日敬佩的導師。

季渃丞把手提包放下,轉過頭來看了呂家殷一眼,眼中沒有喜怒。

呂家殷扯了張紙巾擦手,然後把廢紙團成團,随手扔在了垃圾桶邊緣。

“我還以為你沒來,原來坐在後面了,不帶我看看你的新工作環境?”

程媛狠狠的咬了咬腮肉,疼痛給了她些許的勇氣,她走到季渃丞和呂家殷中間。

“老師,師兄還有事要忙,我陪您轉轉吧。”

呂家殷沉默了半晌,才擠出了一絲笑:“哦程媛啊,你說你非要跟你師兄回國,老公孩子都在國外,何必呢。”

程媛扯出一絲僵硬的笑,心道,留在國外,繼續在你的施壓下做違心的事麽?

季渃丞向前走了兩步,把程媛拉開。

“我們并沒有什麽可談的吧。”

呂家殷嘆了一口氣,拍了拍季渃丞的胳膊,言語間頗有些遺憾:“我真沒想到,你記了這麽多年,看來多年師徒情,也抵不過一個小隔閡。”

季渃丞嗤笑一聲,伸手撣了撣呂家殷拍過的地方。

程媛在一旁氣的牙齒打顫,為人師表,竟然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

他口中的小隔閡,是師兄三年的心血,如果不是出現了讓人想都想不到的意外,她幾乎可以想象到,在整個物理學界,師兄會變成怎樣璀璨的存在。

他就是天才啊,他本來就應該站在金字塔頂端,讓人望塵莫及,讓人頂禮膜拜。

可現在呢。

回國消沉了三年,從一無所有重新起步,背負着學院給予的莫大壓力,看着別人用他的實驗成果名利雙收。

這個人,是他父親的至交好友,是指導了他多年的恩師,現實多可笑。

“老師,你別說了。”

程媛覺得自己的神經崩到了極致,她再也承受不住呂家殷的任何一句話了,她要惡心吐了。

又是這個場面。

他們三個站在一起,無比諷刺的場面。

當年她為了自己的學位,面對學校的調查,怯懦的選擇了背叛季渃丞,和呂家殷站在一起。

那時候也是他們三個站在一起,她頭一次見識到了成人世界的肮髒,見識到了自己的龌龊。

她想說點什麽,想改變什麽,但是話堵在喉嚨口,最後只變成無聲的嘆息。

那時候她還年輕,以為自己無力對抗不公,以為自己付不起代價。

她眼睜睜的看着師兄失去一切,然後她如願以償的獲得了博士證書。

從呂家殷手裏接過證書的時候,看着那人意味深長的笑,她才意識到她用良心交換了什麽東西。

但是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她這一輩子都對不起季渃丞,也永遠無法面對自己的博士證書。

“程媛,小季,你們倆是我帶過的唯二的中國學生,為了國家在學界的地位,我們不該是仇人,眼界要放寬一點。”呂家殷個子不高,得仰着頭看季渃丞,然後掃到和他差不多高的程媛。

季渃丞微微眯了眯眼睛,因着情緒的失控,肋骨下隐隐作痛。

“原來老師在盜取我成果的時候,腦子裏想的還是大仁大義。”

他的聲音難得帶着寒意,冰冷的吓人。

呂家殷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他低呵道:“不要說的這麽難聽,你的實驗經費是我批的,實驗環境是我争取的,就連方向也是我指導你選擇的,任何研究,都沒有一個人的成功。”

程媛真的幹嘔了一下,捂着胸口眼圈發紅,她強忍着顫抖的聲音反駁道:“老師,你也不要太過分了,實驗成果就是師兄做出來的,我們都只是打雜而已,但你卻搶在師兄之前偷偷發了論文,提都沒提師兄的名字!”

那天中午,《科學》雜志出來的時候,整個團隊如死水般沉寂。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雜志上刊登的那個名字,那個唯一的名字。

實驗室排查了一圈,沒人把實驗細節偷偷給了呂家殷,事實上,也從來沒人避着呂家殷。

因為他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那個日理萬機,忙的根本沒時間指導他們的導師,會反過來竊取季渃丞的成果。

程媛細瘦的肩膀微微顫抖,以前的事仿佛夢魇一樣纏繞着她,不止不休。

季渃丞拍了拍程媛的肩:“你先回去吧。”

程媛到底是女孩子,反抗之前自己倒先委屈的要哭了。

其實也沒必要,六年都過去了,原本什麽都改變不了了。

季渃丞最近越來越少的想起之前的事,或許再過段時間,就徹底放下了。

呂家殷抽出張紙巾,要去幫程媛擦眼淚,被程媛異常排斥的躲開了,仿佛他是洪水猛獸一般。

“我真不想看到事情變成這樣,我是真的很愛你們,很器重你們,我所做的任何事,都有我的苦衷。”

他有些不自然的把手放下,将紙巾捏在手心裏,揉的皺皺巴巴。

停頓片刻,見沒有人回應他,呂家殷繼續道:“其實我和小季做了同個課題,甚至在他之前就開始了,但我選擇了另一個方向,投入了太多成本和時間,如果不趕緊出點成績,你們的實驗經費,設備,差旅費,獎學金,學校還會批麽?”

程媛一閉眼,捂住了臉。

呂家殷沒救了,這個人無可救藥了。

她跟着這個人學習了三年,在他的指示下,暗示下,渾渾噩噩的度過了三年。

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變成了什麽樣的人。

季渃丞搖頭笑了笑:“果然我們沒什麽可說的,看在你和我父親的交情上,我不罵你,快走吧,別诋毀了T大的教室。”

哪怕呂家殷不走,他也準備走了,最後的那點涵養也快消失殆盡。

程媛抽了抽鼻子,眼睛眨了眨,努力把委屈憋回去。

“老師,我媽媽信佛,她跟我說,作錯事是要遭報應的,現在我已經得到報應了,您也不遠了。”

時至今日,她終于徹徹底底的,跟呂家殷決裂了。

哪怕顏面上的過得去,也無法維系了。

呂家殷這次來T大,究竟有什麽心思,程媛不用想也知道。

他在忌憚師兄,生怕師兄在并不算頂級的實驗環境裏,做出超越他的成就。

因為師兄太年輕了,這麽年輕的人,如果擁有了遠超越年齡的能力,是很難被接受的。

呂家殷撇了撇嘴,嘆息一聲:“其實我說句實話,如果你們還留在國外,我相信很快,還能做出不小的成就,可惜,賭一時之氣,何必呢,我......”

階梯教室虛掩着的門被人粗魯的一腳踹開,大門彈到牆面上,發出沉悶的巨響,與教室的回音疊加在一起,仿佛猛然炸開的驚雷。

呂家殷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踹門聲吓得一抖。

他擡眼朝門口看,滿臉的不悅。

一個高挑豔麗的年輕姑娘,從門口快速的走下臺階。

然後極其嚣張的一擡手,把超長日用衛生巾狠狠的甩在他的臉上。

“你說你媽呢!”

姜謠冷着臉,目光狠厲的盯着呂家殷。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入V啦,感謝支持正版,今天平安度過臺風,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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