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晚宴将在日落後開始,賓客在下午茶時間就可以進入皇宮了。伯裏斯現在的身份是“柯雷夫”,一名年輕卻十分受重視的法師學徒,他要換上更符合身份、符合年輕人風格的衣服,而不能穿得和老伯裏斯一樣。

脫掉大鬥篷之後,伯裏斯有種變成無殼蝸牛的不安全感。他選了一件淺銀灰色禮服,外面披着靛色風袍,這是法師禮服的常見搭配,只能在慶典上用,衣服質地太厚重堅硬,不夠舒适也不适合外出,實在是好看不好用。

在其他賓客眼裏,洛特的身份是個謎,審美也是個謎。

他的黑發用亮紫色的綢帶紮起,身穿藍絲絨禮服和玫瑰金色長風袍,肩前的金色別針上鑲嵌着細小的紅輝石,石頭還組成了一只小龍頭。這還不算什麽,更恐怖的是,他系着精靈風格的墨綠色銀邊腰帶,下面配了一條金色褲子,褲子左右還有兩排流蘇随着他的步伐婀娜起舞……他全身上下最低調的算是長靴。遠看還可以,它只是純黑色皮靴,走近一看你就會發現,這靴子兩側貼滿了尖尖的小水晶,在強光下水晶的每個切面都會閃爍着不一樣的色彩。

這身打扮一看就不像法師學徒,所以洛特也沒有冒充學徒的必要。他的請柬上寫的是“法師伯裏斯的使者”,而貴族和宮廷侍者都覺得他是邊境商人出身的暴發戶地主,真理塔的法師則認為他是抱上伯裏斯大腿的術士。

不過,比起五光十色的洛特,反而是“學徒柯雷夫”更引人注目。很多人都猜到了,他就是傳言中的那個年輕學徒,那個與老死靈師有血緣關系的孩子。這些目光都在伯裏斯預料之內,所以他也不太介意。他知道,很快就會有人來單獨聯系他。

在皇宮花園和回廊裏随便溜達了一會兒後,果然有人叫住了他。對方是來自王都真理塔的法師,三十多歲,蒼白高挑,負責大圖書館的日常事務管理,伯裏斯接觸過她,她好像叫海達。

海達借着談論書籍外借的問題,帶伯裏斯沿花園小徑慢慢遠離了其他賓客。本來伯裏斯還擔心洛特跟不上來,四下一看,洛特正在像跟蹤獵物的山貓一樣從其他小路上偷偷跟着他們,還穩穩地端着一杯花果茶。

他們跟着海達從近衛軍軍營到仆人房,再從修整中不開放的花園穿過封閉的漿果園,繞了不少路才來到了某幢宮苑的後門。進去之後,海達說自己會留在一層休息,叫兩位法師客人自行上樓。

二層的大廳裏,艾絲缇正在等待着他們。這裏只有她和一名遠遠站着的侍女,那侍女是公主的親信,早已知道公主的法師身份。今天艾絲缇穿的不是旅行馬裝和法師袍,而是玫瑰色的宮廷貴婦禮服,看到伯裏斯時她稍有些吃驚,大概是因為現在伯裏斯換了衣服,看起來不像是老法師重獲新生,倒像是個真正的二十歲年輕人了。

“導師,”公主壓低聲音,“今天在外面時我得稱呼您為‘柯雷夫先生’,您也要稱我為殿下。”

“我當然知道,殿下。”伯裏斯瞟向大廳深處開向走廊的門,“你堂妹的事……”

“果然您也聽說了……”

洛特湊過來:“她真是榴蓮紮死的嗎?”

公主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連榴蓮的事都傳出去了?不,她才沒有被榴蓮紮死……但這件事裏真的有榴蓮。說來詭異,我……”

她留意了一下四周,遠處的侍女替她望了望走廊內,做出沒問題的手勢,她才繼續說下去:“我檢查過了,她中了假死詛咒。事發時現場沒有可疑人員,法術應該是通過預置觸發術實現的。我試着幫她解除,但沒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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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裏斯點點頭:“等一會兒我去看看。那榴蓮又是怎麽回事?”

艾絲缇帶着他們進入走廊,來到一間客房前。這裏的客房原本不是用來招待親王之女的,現在做此安排只是為了保密。塔琳娜小姐情況特殊,帕西亞陛下和親王都不希望引起騷亂。

年僅十三歲的少女閉眼平躺在床上。她面色蒼白,眼窩微陷,嘴唇發烏,胸口毫無起伏,猛一看和已經死去沒什麽區別。她床前坐着一個身着華服的青年,經介紹,這是艾絲缇的堂弟,塔琳娜的第二個哥哥,銀隼堡騎士團的見習騎士夏爾。

聽到來客是“法師伯裏斯”的使者,夏爾滿面的愁容稍稍消散了些。他猛地站起來,伯裏斯幾乎覺得屋裏的燈火都暗了暗……夏爾又高又壯,比伯裏斯高出兩個頭、寬出半個多人。他外形威武,臉上卻稚氣未脫,恐怕他比“現在的”伯裏斯還年少一些。

上次我見到這麽強壯的年輕人時,對方是個半獸人。伯裏斯默默想着。

和客人們打過招呼後,夏爾縮回床邊握着妹妹的手,苦着臉說:“法師們,看看她吧。她被一個邪惡的瘋術士害成了這樣……”

“跟我說說這個瘋術士。”伯裏斯邊說邊在塔琳娜身邊施法檢查了一下。艾絲缇的判斷完全正确,這女孩确實中了假死詛咒。

夏爾正了正坐姿,拿出向長官彙報軍情的嚴肅勁頭:“是這樣的,我父親的銀隼堡在落月山脈附近,而落月山脈曾經盤踞着一些蠻族和獸人的部族,他們來自山脈另一側,總是一次次進犯我們的防線。多年前,我父親率軍征伐匪徒,他花了好幾年才把那些邪惡的生物趕回深山中,讓他們再也不敢侵擾人類城鎮。當年參與戰鬥的不僅有軍人,還有一些本地平民武裝力量以及零星幾個施法者……”

伯裏斯很熟悉落月山脈戰役。他的兵工廠曾為此為生産了大量附魔遠距武器,比如附加魔法傷害的複合弓和單手弩、能連發重弩矢的山地戰車、只殺傷生物卻不點燃樹木的魔法火焰投炸包……面對獸人和蠻族,人類步兵在近戰中沒有什麽優勢,而山地戰場又不适合騎兵布陣,所以魔法和使用附魔武器的弓兵在那次戰役中起到了非凡的作用。

夏爾接着說:“當年我父親有個術士盟友,大家都叫他紅禿鹫。因為他是紅發,而且腦袋上殘留的頭發很少。那人原本住在山脈附近的村子裏,村民把他當牧師一樣崇拜,我父親一直看不慣他,因為他經常利用自己的施法天賦愚弄別人。打起仗來之後,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很可靠,于是我父親對他大為改觀,還承諾贏得戰争後要請他到城堡裏任職……”

少年騎士說到這,洛特又犯了插話的老毛病:“我猜猜!結果你父親贏了戰争就反悔了,導致紅禿鹫瘋狂地報複你們家……”

“并不是這樣!”夏爾漲紅着臉說,“紅禿鹫确實報複了我們,他是恩将仇報!戰争平息後我父親并沒有反悔,他真的把紅禿鹫請到了城堡裏。紅禿鹫這人本來就瘋瘋癫癫的,不知為什麽,後來他瘋得越來越嚴重,幾乎什麽工作也做不了……當年參加過戰争的還有一兩個法師,那些法師也覺得紅禿鹫奇怪,他們說他從弱到強進展得太快,不正常,後來他突然變弱也是不正常的。只可惜我聽不懂法師們的閑談,只能大概理解到這個地步……”

伯裏斯委婉地催促他講重點:“那麽,是這個瘋術士傷害了你妹妹塔琳娜嗎?”

夏爾說:“肯定是他幹的。事情要從我妹妹出生後不久說起……塔琳娜快要滿月的時候,我父母在城堡裏舉辦了一場慶典,邀請了附近的各大鄉紳和當年參戰的朋友……”

洛特再次插嘴:“我聽說人們通常在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才這樣慶祝,你妹妹都是第三個了……你父母生你哥哥和你之後也慶祝嗎?”

夏爾誠實地回答:“都慶祝。我們在整個城市舉辦狂歡節,整整慶祝一晝夜。”

“這是為什麽?當地習俗?”

“不是,因為有錢。”

“……行,你繼續說。”

少年騎士繼續陳述:“這次慶典,我父親沒有邀請紅禿鹫。更确切地說,紅禿鹫已經無法參與這類活動了……他的精神不正常,經常胡言亂語,沒人看護根本不能出門,我父親在他的屋子門外設了一個輪班的崗哨,有士兵專門盯着他不讓他亂跑。慶典上,負責值班的士兵有點松懈了,于是紅禿鹫跑了出來,還一路闖進了宴會廳,當着所有賓客的面大鬧了起來……他指責我父親不守承諾,還叫嚣說要用八百個大火球掀翻城堡什麽的……這時,還是嬰兒的塔琳娜被他的怪叫吓得大哭了起來,他留意到了塔琳娜,就大喊大叫着要詛咒她……”

伯裏斯聽得想笑,只好拼命忍住,保持着莊重的表情:“呃……難道紅禿鹫詛咒你妹妹将來會被紡錘刺死嗎?”

“當然不是紡錘!”洛特替少年回答,“那術士說的肯定是被榴蓮刺死。”

夏爾點點頭:“對。他說的是榴蓮。當時他面前的桌子上正擺着從昆缇利亞運來的榴蓮。他想抓起榴蓮想扔向我父親,卻被它紮痛了手……于是他丢下榴蓮,指着我妹妹說:‘我以元素之力詛咒這個孩子,她長大後會被榴蓮刺中手指而死!’”

去他的元素之力吧,塔琳娜中的分明是死靈系法術。伯裏斯極力控制着自己臉上的不屑。

這時,洛特的好奇心提醒了大家:“到這裏,這事應該還沒完吧?宴會上應該還有其他施法者,這時應該會有個人站出來,自稱可以破除瘋術士的詛咒……”

“是的!是有這麽個人!”夏爾說,“我父親非常生氣,叫士兵來把紅禿鹫拖了下去。這時有一個法師站了出來,那是個精靈法師,是我父親的客人,也參加過驅逐獸人的戰役……”

伯裏斯一愣。據他所知,參加過落月山脈戰役的精靈法師只有一個……

“是個男性精靈嗎,名字叫黑松?”

“對,是他。”

聽到夏爾的回答,伯裏斯一陣痛心,感覺自己很對不起無辜受害的塔琳娜。“那個精靈法師……他做了什麽?”伯裏斯無力地問。

夏爾說:“他叫我父母不要擔心,他會阻止塔琳娜的死亡。他在塔琳娜身上留下了一個法術,讓她被榴蓮刺傷時不會死去,而是陷入魔法的假死狀态,他還說,在她假死期間總會有人可以徹底解救她的……後來為了安全起見,我們的城堡就再也不進口榴蓮了,塔琳娜一直沒有見過榴蓮,直到昨天,她在皇宮裏到處閑逛時看到了蔬果商會送來的貨物……”

很好,很好。黑松你做得非常好。伯裏斯把臉埋在雙手掌心裏,久久沒有說話。

那瘋術士多半并不懂什麽詛咒。他的日漸瘋狂和力量波動确實很奇怪,如果将來有必要,伯裏斯倒想抽空另行調查……只針對“榴蓮的詛咒”這件事來說,這術士根本不具備一句話就奪去他人生命的能力。那句詛咒只是瘋言瘋語,而黑松不加調查就當真了,于是他給女孩套上了一個真正的觸發式詛咒——當她被榴蓮刺傷時,她身上的假死詛咒就會生效。

夏爾緊張地問:“法師先生,您有辦法救她嗎?”

伯裏斯當然可以救她。他知道怎麽做,可他現在注定沒法成功……還是因為那該死的靈魂不同調。而好消息是,骸骨大君可以用神術來解除這個詛咒——就像拯救瀕死的黑松時一樣。

法師看向身邊的洛特,後者猜到了他的意思,刻意地舔了一下嘴唇。

“我可以救她,”伯裏斯塌着肩嘆了口氣,“不過,公主殿下和夏爾爵士……你們需要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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