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伯裏斯偷偷攥了攥拳。黑松緊接着說:“小法師,你身邊的那位‘黑發術士’……其實他是一個遠古亡靈惡魔龍,對嗎?”

“……什麽?”

伯裏斯立刻明白了,“遠古亡靈惡魔龍”多半是骸骨大君自己說的,他拿這個吓唬黑松,然後黑松竟然就信了……

我的學生啊,你究竟怎麽了?遠古亡靈惡魔龍?這只是幾個可怕詞彙的粗暴堆砌,世上根本就沒有這種東西!黑松你好歹算個死靈學派研究者,你怎麽會信這種鬼話?

伯裏斯望着黑松,雙眼中飽含憐憫與悲傷。黑松誤解了這個眼神,也跟着愈發哀傷起來:“小法師,我猜……他應該是被伯裏斯導師召喚出來的吧?”

“呃,對……”伯裏斯點點頭。

黑松神色憂傷地仰着頭:“他主動接近你,讨好你,你覺得他很神秘,還很好奇他的力量……可你心裏總有一些疑慮。你對她又喜歡,又害怕,喜歡的是她的溫柔熱情,怕的是她身上無法解釋的種種謎團……”

黑松的話差點讓伯裏斯窒息。前半段說得太對了,吓得他以為自己的學徒掌握了什麽邪門讀心法術,而後半段就突然變得不是那麽回事了……

“你剛才說,‘她’?”伯裏斯提醒道。

精靈長舒一口氣,小心地拭去了沾濕黑眼線的淚水:“小法師,這就是我找你談話的原因了。是這樣的,雖然身為離經叛道的死靈師,但我也有心,我也向往愛情……”精靈的聲調愈發抑揚頓挫了起來,“我愛上了一個美麗又聰慧的女孩,但她很可能……并不是活物。她精致,冰冷,神秘,身上有一種收放自如的死亡氣息……她自稱是法師,可我逐漸發現她的施法方式更類似術士;我願與她分享一切感受,她不肯向我坦白秘密……昨天蘭托親王派使者找我,我問那女孩要不要一起來,她竟然無論如何也不願與我同行……就像是在刻意避開什麽似的。我對她說,如果你實在不想去,那我就也不去了,我可以拒絕親王的雇傭,改為陪你去寶石森林……”

“寶石森林?”伯裏斯留意到這個地方。

“是啊,她打算去寶石森林。總之,她既不願陪我去落月山脈,也不讓我跟她去寶石森林,我問她為什麽,她怎麽也不肯給我一個清晰的答案。後來……我有點失去理智了,我抓住她的手腕,對她念起了讀心咒語……”

“讀到答案了嗎?”伯裏斯問。

精靈苦笑着搖搖頭:“我施法失敗了。她憤怒地推開我,一把蒼白色巨劍突然出現在我們之間,劍身是蒼白的半透明狀,在空氣中漂浮着,劍鋒指着我的喉嚨……我……我……”

見黑松說不下去,伯裏斯拍了拍他的肩,柔聲問:“你被吓哭了?”

“是的……”精靈哽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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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所以你怪自己為什麽要問那些事……與其陷入困境,還不如什麽都別問……”

“對對對!”黑松猛點頭,“今天我一路上都在扪心自問,為什麽我非要打聽她的秘密?就讓她有點秘密又何妨?起初是她主動接近我的,她理解我,幫助過我,帶給了我很多快樂……”說到這,精靈的臉上浮現出了明顯的緋紅,“她從不質疑我的身份,也不向我打聽任何敏感保密的東西……而我卻……”

伯裏斯應付地跟着點頭,內心卻在說:你有什麽秘密可言?你根本存不住任何秘密。而且,你哪知道什麽真正敏感保密的事?你知道的不過是些小道逸聞……

黑松接着說:“我得承認……是的,我不完全相信她。我總覺得神秘兮兮的人一定另有所圖。可是現在一想,她并沒有做什麽傷害我的事,反而是我首先破壞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最後,她收回了那把劍,然後冷着臉奪門而出……等我回過神來追上去時,她已經不見蹤影了……”

你都吓哭了,她當然不好意思繼續吓你了。伯裏斯又安慰地拍了拍精靈:“你回過神來用了多久?是不是在屋裏哭了一個多鐘頭?”

“是……”黑松臉上挂着哀傷,心裏卻升起一絲小小的不悅——這小法師怎麽如此了解我的缺點?一定是導師告訴他的……

“我明白你的難處。”甚至有點過于明白了。伯裏斯靠在木門上,胸口一陣發堵。

黑松幼稚且軟弱,因為一點小事就愁眉苦臉哭哭啼啼……可我又比他聰明多少?黑松在沖動之下對那女孩用了讀心咒語,我呢?我敢對那個人用嗎?

也許我比黑松更膽小,伯裏斯苦笑着想……不要說讀心咒語了,我就連問一句話都不敢。我怕的究竟是什麽?是蒼白色的巨劍?還是被憤怒推開的那瞬間?

黑松穩了穩情緒,恢複了平時故作深沉的狀态:“就是這個眼神!我是說你,小法師。我留意你很久了,我在你臉上看到了十分熟悉的憂慮,因為我也剛剛經歷過……我們是同一類人。這就是我要找你談話的原因。”

“是啊,”伯裏斯模棱兩可地說,“我……是有點怕他。”

“你确實應該怕他!”黑松嘶嘶耳語道,“別說是你了,即使是我這樣的資深死靈師也一樣怕他!也許只有我們的導師能夠應付他吧……他身上有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光是看着那雙眼睛就會耗盡你的意志力……”

是,你說得對,只有你的導師我能應付他。伯裏斯無奈地笑笑,不知骸骨大君到底是怎麽吓唬黑松的,竟把這孩子吓成了這樣。

黑松把聲音又壓低了些:“還有一件事……奧吉麗娅曾被他傷害過。哦,奧吉麗娅就是我說的女孩。她在酒館走廊裏遇到他,他只動了動手指,她就失去了意識……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虛弱地躺在酒館後門外,被噩夢和無形的痛苦折磨得奄奄一息……而且她對這事提也不提,好像失去了見過他的記憶。”

“你是說,骸……惡魔龍見過你的女朋友?”伯裏斯問。

“是的。其實我應該保密的。我只偷偷告訴你,你千萬別告訴別人。”

得了吧,你一直都是用這句話來散播別人隐私的。伯裏斯又問:“這是大概什麽時候的事?在什麽地方?”

“就是王後生日晚宴那天。我沒有被邀請,只是去都城湊湊熱鬧而已,然後……惡魔龍就找上門來了。說真的,這是我的錯,是我不小心把你的身份告訴了一起冒險的半身人朋友,給你造成一些名譽損害……先不說這個,這方面我道過歉了。總之,惡魔龍找上我,威脅我,威脅之後就走了。”

“他在傍晚去威脅你,在皇宮晚宴開始前離開?”

“對,”黑松說,“其實我不該對你說這些。奧法在上啊,你一定別告訴他我告訴了你。”

你這個囑托可真繞嘴……伯裏斯又問:“在那之前呢?你本來已經要和女朋友去寶石森林了?”

“不是。那之後她才要和我分開的……唉,也許她不僅嫌我問東問西很麻煩,還嫌我連累她遇到危險……”

救治塔琳娜之後,伯裏斯和洛特有意無意地聊了幾句,他們聊到了伊裏爾導師,聊到了神術和寶石森林,然後洛特暫時離開皇宮,找上了黑松和他的新女友……不久後,名叫奧吉麗娅的女孩就打算動身前往寶石森林……

“我知道了。”伯裏斯越想越愁,預感自己這幾天估計會失眠,“黑松先生,現在很晚了,我們該各自去休息了。和你一樣你,現在我也無法很好地處理這些疑惑。”

黑松像個良師益友一樣用力按了按“小法師”的肩:“嗯,我懂。和你談話之後,我的心情也不那麽緊張了。”

然後他又自以為風趣地、特別多餘地補充了一句:“小法師,你說話的樣子很像我們的導師伯裏斯,真的。”

伯裏斯尴尬地笑了笑,推開木門,黑松也熄滅了小光球。一走出小房間,伯裏斯愣在了原地,後面的黑松差點撞在他身上。

看清外面的情況後,黑松緊緊捂住嘴巴,壓抑住了差點脫口而出的慘叫。

骸骨大君坐在距吧臺最近的桌子旁,吃着小曲奇,喝着淡葡萄酒,怡然自得地看着他們。

黑松站在後面不敢動,伯裏斯也手心冒汗:“您……這是在幹什麽?”

“我在偷聽。”洛特笑眯眯地說,“偷聽的過程很漫長,所以我順便吃點零食。”

“偷聽?”伯裏斯當然知道他在偷聽,但是……他竟然直接說“我在偷聽”?通常不是應該回答“我只是碰巧在這”或者“我只是來吃點東西”嗎?

洛特撣了撣手上的糖渣,站起身,一本正經地說:“在舞會上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你那麽聰明,應該能完全明白我的想法,不需要我再重複解釋。基于我的動機,當我看到你和別人鬼鬼祟祟躲進小黑屋時……我能不來偷聽嗎?”

“我們沒談什麽重要的事!”黑松藏在伯裏斯背後,聲音顫抖着,“我們都是法師,只是聊一些施法上的問題……而、而且我們是死靈師,有的東西不能被那些騎士什麽的聽到……他們會很難接受的……”

“我知道,”當只盯着黑松一人時,骸骨大君的目光就變得十分陰冷,“現在你們談完了沒有?”

“談完了!”

“那麽你該回房休息了。”

黑松迅速轉身扒住樓梯拼命往二層跑,中途還差點踩到自己的袍子。精靈離開後,伯裏斯呆呆地看着洛特,一時不知道應該怎麽開口。

“按照通俗小說中常見的情節,”洛特提示道,“現在,你應該問我‘你聽到了多少’,然後我回答你‘只有最後幾句而已’。”

伯裏斯簡直快沒力氣說話了:“大人,您不覺得特別尴尬嗎?我被尴尬得智商都開始下降了……”

“好了,我還是主動告訴你吧,”洛特向他走過來,“這麽近的距離,這麽薄的木門,這麽安靜的夜晚……我全都聽到了。”

“很抱歉,大人,”伯裏斯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貼在小門邊,“我是個比較謹小慎微的人,而且……可能是性格缺陷吧,遇到一些事情時,我的處理方式和思考方向不一定正确。也許您想對我說些什麽?您說吧,我聽着,我會回答您的疑問的。”

明明懷有疑問的人是伯裏斯自己,現在他卻主動站到了解答者的位置上,把提問的責任推了出去……聽他這麽說,洛特輕輕眯了眯眼,依稀察覺到了這法師的小小狡猾:解答者看似被動,其實恰恰相反,解答者有更多機會去思考,去安排适合的言辭;提問者看似主動,可如果他的問題提得不好,他很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真實答案。

洛特不禁暗暗感嘆,沒辦法,先進攻的一方冒的風險大,守軍夠聰明就能察覺你的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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