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打開休息室的門,伯裏斯眼前頓時一片血紅——屋裏到處都是玫瑰花瓣!

赫羅爾夫伯爵嗷地歡叫一聲,縱身撲入花海,瘋狂地上蹿下跳,激起層層紅浪。

這房間被花瓣侵占得滿滿當當,出現了一道道紅色丘陵,地板和座椅完全被淹沒,桌子也只露出一點點平面,吊燈旁邊還飄着一個同樣紅彤彤的人形物體……

骸骨大君懸浮在半空,手拿盛滿葡萄酒的水晶杯,身穿深紅色絲絨修身長禮服……禮服的胸前和袖口還點綴着銀色和金色的紋樣與水鑽,水鑽拼成了精靈語花寫體的單詞,兩邊袖口上的是“愛”,胸前的是“吻”。

伯裏斯當場就吓呆了。

太可怕了。他怎麽搞來這麽多玫瑰花瓣?他怎麽會穿這麽可怕的衣服?太恐怖了!這種衣服究竟是誰構思出來的?是不是裁縫界的恐怖分子?

“親愛的伯裏斯!”洛特旋轉着飄下來,下半身融進花海裏,“怎麽樣?有沒有覺得非常浪漫?”

“不,非常驚悚。”伯裏斯誠實地說。

洛特艱難地摸到桌邊,拿分酒器給伯裏斯也倒了一杯紅酒。伯裏斯搖搖頭,洛特只好遺憾地放下杯子。

“這又是您和哪本浪漫小說學的?”伯裏斯無力地靠在門邊。

他對洛特的了解十分準确,這一套确實是從小說上學來的。洛特在沙發上摸索了半天,掏出一本小薄書扔給法師。

《當燈神愛上冰雪女王》。

“燈神?”伯裏斯翻開封面,扉頁上畫着一個英俊強壯且穿得很少的男人,和一個美麗羞澀楚楚可憐的女人,她應該是冰雪女王,奇怪的是她竟然也穿得很少,看起來一點也不冰雪。

一句話盤旋在心頭,伯裏斯實在不忍心将它說出口:您能不能少看點這種弊大于利的庸俗讀物?

洛特好像特別喜歡這本書,介紹它的內容時,他臉上一直帶着情難自禁的微笑:“對,燈神。你應該聽過燈神的故事吧?其實燈神不是神,而是一個通過特殊法器被召喚到人間的異位面生物……有點像我,但是比我弱,而且他也并不能實現你的願望,他只能幫人打打架。總之,這個生物的故事後來變成了童話寓言,流傳得到處都是。哦,還有冰雪女王,你知道她吧?就是往別人眼睛裏紮冰片的那個大美人。她和燈神不一樣,她是被完全虛構出來的人物。

“這本書借用兩個童話人物,講了一個過程跌宕、結局幸福的愛情故事。燈神被人類召喚出來後,召喚人想利用他攻打冰雪女王,沒想到燈神與女王一見鐘情,根本不願意對付她。種種跡象表明,冰雪女王并不壞,是人們誤解了她。燈神在愛情與咒語的束縛中痛苦掙紮,最終在小夥伴們的幫助下掙脫了咒語,打敗了壞人,和冰雪女王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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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裏斯茫然地問:“這書教人在屋裏堆玫瑰?”

“我是在模仿其中一幕,”洛特揚起一捧花瓣,“燈神向女王表達自己的愛,但是又不能親自面對她,因為他此時和她仍是敵人。于是,他趁女王離開時在她的宮殿裏堆滿了玫瑰花瓣——注意,是花瓣,不是花,因為燈神擔心莖上的尖刺會傷害女王。其實我把這段改良了一下,我沒有在你的塔裏堆滿花瓣,你的塔太大了,而且你的實驗室和書房也不适合幹這個。如果是卧室呢,清理起來也比較麻煩……所以我就只在這一個房間裏堆花瓣。”

堆滿玫瑰花瓣的屋子裏不知何時又出現兩只貓,一只是名叫小貓的活貓,一只是複生屍貓小黑。赫羅爾夫伯爵和兩只貓在花瓣裏上下翻飛,玩得不亦樂乎。

“好吧……謝謝您,您考慮得很周到。”伯裏斯捏着眉心轉身。

洛特喊住他:“等等!你要去哪?”

“我回去工作啊。”

“又和我裝傻。”洛特從花海裏游出來,一把拽住伯裏斯的胳膊,“我把該說的都說清楚了。你都八十四歲了,又不是十四歲,憑你的聰明才智肯定完全能明白我的意思,但你偏偏一直在裝傻。你難道就不能正面和我談談?我們都摟摟抱抱過好幾次了,接吻也好幾次了,你維持這副假正經的樣子還有什麽意義?”

以往伯裏斯會啞口無言,但最近他逐漸學會了回應:“大人,在舞會上我也把自己的意思說得很清楚了。我沒有排斥您,更沒有裝傻敷衍您。我只是做出誠實的回應而已。”

“你這話說了和沒說一樣!狡猾的法師。”洛特嘴上抱怨,臉上卻笑意更濃。

伯裏斯确實一直沒有排斥過他。至于那種若即若離、半推半就、欲迎還拒的态度……洛特早就明白這是為什麽了。從六十年前他就明白。

畢竟伯裏斯是人類。人類身上有很多弱點,或者說缺陷……其中一項就是:越是有成熟生活經驗的人類,就越難接受陌生的事物。

如果你在前半生中從未見過或做過某件事,那麽你很可能會一直無法接受它。

從前的某個“七天放風”之中,洛特曾經見過這麽一件事。

某個吟游詩人發明了一種新樂器,他以簡陋的利樂琴和沉重的大豎琴為原型,在它們的基礎上加以改良,創造出一種琴弦精致、小巧便攜、音色溫婉的樂器,大家都叫它臂豎琴或者懷豎琴(注1)。這種琴得到了精靈詩人和年輕人類藝術家們的喜愛,一時間湧現了不少專為它而創作的新曲。奇怪的是,很多上了年紀的老詩人卻對它不感興趣,哪怕有人白送一把琴給他們,他們也會婉言謝絕。

據說懷豎琴很容易學,只要你有大豎琴和利樂琴的基礎,稍微練習半天就能掌握它。即使如此,那些老詩人也不願意去嘗試,他們連碰一下那些銀弦都不願意。

同樣是排斥懷豎琴,老詩人們彼此的觀點也不太一樣。有的人真的很厭惡這件樂器,他們會組織一堆冠冕堂皇的優美詞句來批駁它;也有的人好像并不讨厭懷豎琴本身,他們不阻止別人彈奏它,也不讨厭它的音色,但就是不願意親自接受它。

前不久,洛特真的買過一把銀色的懷豎琴,它有24根弦,琴身上面刻着精靈風格的紋樣,還嵌着雕工細致的寶石……塔裏沒人懂樂器,沒人會演奏,它被挂在起居室牆上,安安靜靜地展現着自己的美麗。

伯裏斯說它是“沒用的東西”。但前不久他也說過,他承認這東西确實很漂亮,會讓人忍不住駐足觀賞。

對于一個在八十四歲第一次接吻的法師來說,浪漫就是一把懷豎琴。而且是老詩人面前的懷豎琴。

它非常美麗迷人,但是他很難接受。

想着這些,洛特忍不住連連嘆氣。他從法師手裏拿回小薄本,邊随手翻閱邊感嘆:“親愛的伯裏斯你知道嗎,浪漫小說不能只寫主角如何艱難冒險、如何辛勤工作,它必須盡快出現愛情戲碼。在一定的時間內,兩位主角的關系必須有所進展,不然讀者們很快就會失去耐心的。”

法師微笑着走回浮碟上:“但人生不是小說,大人。活人也沒有‘角色’那麽完美……人想讓角色做到什麽,他們就一定可以做到。活人可不行。”

“好吧,這點我認同,”洛特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而且仔細想想,我們也不是毫無進展嘛,畢竟我們經常摟摟抱抱,還接吻過好幾次……”

他故意要頻繁提起這些。每當他如此直白時,伯裏斯一定會邊臉紅邊用力保持風輕雲淡的表情……現在也果然如此。洛特非常愛看這個,簡直百看不厭。

浮碟沒有回到書房,而是飄去了有最大實驗室的那層。伯裏斯急于讓話題回到工作上:“大人,您現在有時間嗎?可以協助我做幾個實驗嗎?”

“當然有時間。”洛特笑嘻嘻地緊跟着他。

每次伯裏斯這樣問的時候,他都說有時間,他挺喜歡協助法師做實驗的。伯裏斯總是小心翼翼,怕在實驗中冒犯他,怕他覺得無聊……可是洛特從沒有過一點不悅。

在實驗室裏,他能一邊了解人類奧術一邊欣賞認真工作的小法師,這不但不會無聊,甚至還是一種享受。

在今天的某個實驗中,伯裏斯需要保持專注念出一段非常冗長的咒語。他施法時,洛特就在旁邊一臉愉悅地看着他,視線從沉靜的面容到念着咒語的薄唇,再到纖細的指尖,然後停在了法師左側肩頭……

等到實驗的一個階段結束後,洛特用手指點了點伯裏斯的肩:“剛才我發現這裏不太對,這是什麽?”

伯裏斯愣了一下,揉了揉左肩:“是個徽記。剛才您是不是感覺到了它的魔法波動?”

洛特點點頭。伯裏斯卷起左邊袖子,袖子剪裁寬大、布料輕薄,可以輕松卷到露出肩膀。他的左肩上有一個烙痕,約有硬幣大小,線條十分細致,是個小小的法陣。

“這是伊裏爾留下的,他比較信任的學徒和仆人身上都有,”伯裏斯說,“他活着的時候,這東西能夠保護我們,讓我們不會被他的實驗品誤傷。剛才我的咒語裏有一部分和徽記同屬性的字元,所以徽記産生了一點輕微波動。”

洛特走近,托着伯裏斯的手臂。二十歲的伯裏斯皮膚真白,胳膊線條纖細,又不會過分孱弱,真不錯,不知肩膀、腰部和雙腿是不是也……法師們為什麽整天穿得又寬松又嚴實?為什麽法師不能在幹活時穿得像鐵匠一樣呢?反正現在塔裏又沒有女學生……

洛特眯着眼盯着伯裏斯的手臂,根本就沒看幾眼那個徽記。

法師幹咳一聲,挪開胳膊放下袖子。洛特這才一本正經地問:“這東西現在安全嗎?沒有危害?”

伯裏斯說:“徽記針對的是伊裏爾的實驗品,只與它們有聯系,只對它們生效。現在它已經沒用了。”

“沒想到伊裏爾還會這樣做,”洛特感嘆道,“我聽說他連同行都不放過,殺掉了好多不服從他的法師。保護別人?這一點也不像他。”

“您對他的理解很準确,”伯裏斯苦笑着,“這徽記……當然不僅是為了保護。而當年的我竟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懷豎琴真實存在,但是來歷和背後的故事并不是這樣,這是我瞎編的,僅限于這一個世界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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