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無星之夜。

黑崖堡騎士團要塞內。

地下室大門緊閉,從內側上了鎖,室內唯一的窗戶位于牆壁高處,關得嚴嚴實實。

房間中心擺有一張木桌,桌子上方懸着昏黃色的小光球,光球只能照亮附近區域,房間的其他角落仍然漆黑一片。

桌子兩邊各坐着一個人。一個是審訊者,另一個是受審者。

“還不肯坦白嗎?”已變回二十歲外表的伯裏斯問,“說!你到底是為什麽而來的?你是公主!你怎麽能做這種事?”

艾絲缇大驚:“我做哪種事了?”

“你一個人跑到這麽遠的地方來,連護衛都不帶,而且你肯定對國王隐瞞了自己的目的地,皇宮上下沒有半個人知道你到黑崖堡來了!萬一有什麽意外怎麽辦?萬一你受傷了怎麽辦?好,你肯定要說,你不僅是公主,更是法師……法師就更不應該獨自行動了!”

艾絲缇嘆口氣:“導師,我沒有獨自行動,奈勒爵士一直保護着我。”

“不,他就是你身邊的危險因素之一!”

公主疲憊地雙手托住額頭:“導師,我又不是十四歲,我都二十四歲了……父王像我這麽大的時候已經結婚好多年了……”

“這麽說,你真的想招贅那個神殿騎士?”伯裏斯問,“難道他也願意嗎?即使他知道你是死靈師了?”

艾絲缇說:“我們談過這些,但是沒有談出結果……畢竟我們兩人都很難改變自己。不過我們倒是達成了一個共識——先不管那麽多,慢慢來。”

伯裏斯搖了搖頭:“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總是只憑興趣做事,不懂得往長遠看。所有人都知道你傾心于奈勒,萬一你和奈勒不能結婚,到時候你會名譽掃地,會淪為貴族茶餘飯後的笑柄。還有,與他交往時,你不得不拒絕其他人的的追求,這也就等于是拒絕了更多的結盟選擇,萬一将來奈勒離開你,你可就白白耽誤了時光,什麽也剩不下了!就算你繼承了王位也難以得到應有的尊重,你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公主說:“導師,我記得您說過一句話。‘大家都是挖過屍體大腦的人,就別在乎什麽名譽不名譽了’……”

“別扯無關的事!”伯裏斯一拍桌子,“你和別的法師不一樣,你是公主,是王位繼承人,有些事情你必須要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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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絲缇想打哈欠,又忍住了。她看了看越來越暗的光球,說:“如果您真的這麽想,就不應該大晚上叫我來談話。現在您的身份是柯雷夫,我們兩人一男一女,而且‘年齡相當’,如果有人發現了這場小黑屋談話,那我才真是要名譽掃地了。”

伯裏斯笑了笑:“不會的。首先,黑崖堡裏除了奈勒爵士以外的人都以為你是男的,其次,我在屋裏設置了隐匿力場,別人聽不到也看不到我們。”

正說到這,門外傳來噗的一聲竊笑。洛特敲了敲門:“但是我就聽到了啊。”

伯裏斯單手扶額:“為什麽您又要偷聽……”

“我就喜歡偷聽,”洛特直接推門而入,門上的魔法鎖對他毫無作用,“不過這次我要說清楚,我沒故意偷聽,我是來廚房找夜宵的。你們也真是的,黑崖堡要塞這麽大,你們怎麽非要在廚房聊天?”

他在廚房黑漆漆的區域裏摸索了半天,找到了一瓶牛奶和幾個小圓面包,然後坐在伯裏斯身邊開始吃,用“你們繼續”的表情看着法師和公主。

伯裏斯問:“艾絲缇,你還沒正式回答我呢,你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到黑崖堡來的?我不信你只是為了和奈勒在一起。孩子,你得對我坦誠一些,我不是想拆散你們,我只是想幫你預判風險而已。”

艾絲缇沒說話,她被洛特盯得有點發毛。

“沒關系,”伯裏斯看出了她的心思,“洛特巴爾德大人很可信,對我能說的,也可以對他說。”

公主大驚:“導師,您和他已經是這種關系了?”

洛特搶在伯裏斯前面回答:“對對對!”

伯裏斯低頭捏着眉心。艾絲缇倒是開始坦白了:“導師,您說得對,我确實不僅是為了見奈勒。如果不是您把話題歪到結婚與名譽上,我本來正打算把來龍去脈告訴您呢。”

是我帶歪了話題?伯裏斯暗暗吃了一驚。他看向骸骨大君,突然身上一陣惡寒:難道我真的已經被他傳染得這麽嚴重了?我變得又愛瞎打聽,又愛亂跑題?

艾絲缇繼續說:“奈勒爵士遇到了一些事……是很麻煩的私事。他需要一個法師來協助他,而且最好是對不死生物有研究的法師。但是……他不信任這樣的法師,在這種人裏他唯一肯相信的就是我,于是他只能向我求援。”

伯裏斯忍不住插嘴:“處處需要我們,又高高在上說不相信我們。呵呵,這就是典型的神殿騎士作風。”

剛說完,他又是渾身一冷:糟了,我不但變得又愛瞎打聽、又愛亂跑題,甚至還被傳染了打斷別人說話的惡習!

他緊緊抿住嘴,專注而憂傷地盯着艾絲缇,用目光鼓勵她繼續說。

這件事涉及到了奈勒爵士的家族與雙親,可能還涉及到了神殿。

黑崖堡騎士團實際上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世代效忠此地領主的領地騎士,另一部分是奧塔羅特神殿的神殿騎士。他們原本是兩股不同的力量,最終卻因為百年前的魚人侵襲事件而合二為一了。這樣一來,騎士團由誰來領導就成了一個麻煩的問題,顯然神殿的默禱者不能取代領主,領主家的貴族也無權指揮神職者。

于是,黑崖堡的領主家庭漸漸變得非常與衆不同: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既是貴族,也是神職者,并且代代如此。比如奈勒爵士,他既是領主次子,也是神殿騎士。

這家庭中最特殊的人是奈勒的母親麗莎。她出身微寒,是個來自民間的流浪藝人。

與其他藝人不同的是,她不能唱歌,也不能講書——她是個啞巴。但她能夠演奏你認識的任何樂器,能夠創作出醉人的詞曲,還能撰寫非常精彩的長篇戲劇故事……很多吟游詩人都以彈唱她的作品為榮,并将她昵稱為流浪的公主。

她一直居無定所,直到她來到黑崖堡。認識麗莎時,奈勒的父親已經是神殿默禱者了,他是個嚴肅古板的人,從不會對孩子提起自己的愛情故事,所以奈勒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如何相遇相知的……但是,他知道母親後來是如何離開的。

外人都認為麗莎早逝,認為奈勒兄弟倆年幼喪母,其實事實并非如此。

據奈勒爵士回憶,他小時候經常見到母親在偷偷看一本書。那是一本很厚很破舊的羊皮紙書,書皮是金屬制成的,一側露着黑黑的生鐵色,另一側嵌着一枚巴掌大的銀鏡。

麗莎把書收在衣箱最下層的暗格裏,還經常把書藏在鬥篷下帶出門。據說她保留了流浪時的習慣,要定期離開城堡去郊野裏放松心情,她不讓任何人跟着,即使有人非要跟上去,最終也會被她巧妙地甩掉,她會消失在山林間,然後在夜幕降臨時主動返回城堡。

默禱者沒見過她的書,城堡裏的仆人也沒見過,奈勒的哥哥應該也沒見過……似乎只有奈勒偶然見過它,而且麗莎不知道書已經被人看見了。

年幼的奈勒無意中說出了這件事。當年他根本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他只記得,後來父親把麗莎關在書房裏,然後去把她的個人物品全部搜查了一遍。最終默禱者找到了那本書,他沒有翻看,也沒有把這事告訴任何人,他把書鎖在了櫃子裏,然後去書房找妻子對質。

麗莎是個啞巴。她不能辯解,還拒絕用文字回答默禱者的問題。當時奈勒和哥哥都吓得要命,他們從沒有見過父親那樣生氣。哥哥告訴他,他們的媽媽多半是個死靈師什麽的,因為那本書讓默禱者既憤怒又畏懼。

第二天,麗莎不見了。她和書一起消失了,但鎖着書的櫃子從未被打開過。

從前她會在清晨離開,在傍晚回來,這次她再也沒有回來。

默禱者帶人搜索全城和城郊,幾個月後仍然一無所獲。偶爾有人彙報說看到了疑似是她的背影,但從沒有人成功地确認過。最終,默禱者對外稱妻子病重去世,然後鄭重叮囑兩個兒子要終生對此事保密。

“又是一個失蹤的老婆,”聽到這裏,洛特開始插話,“蘭托親王的老婆半夜跑到山上,黑崖堡默禱者的老婆淩晨跑到森林裏……為什麽貴族的夫人們都這樣?她們的婚姻到底是有多乏味?”

艾絲缇沒接他的話茬,自顧自說下去:“奈勒告訴我這些時,我猜他母親應該就是死靈師……所以她要隐瞞,要逃跑。但奇怪的是,後來我發現她根本就不是死靈師,她甚至可能完全不懂魔法!”

伯裏斯問:“你檢查過她的遺物了?”

“對,”艾絲缇說,“她失蹤時什麽都沒拿走,只帶走了書……不知道她是怎麽把書從上鎖的櫃子裏拿出去的。奈勒的父親留着她的所有個人物品,所有東西都妥善地鎖在一間屋子裏,我檢查過了,她應該不是施法者。我把這個結論告訴了奈勒,奈勒還挺欣慰的,他說這件事是他父親一輩子的痛,也是他這麽多年都解不開的疑惑。他想查清楚母親的身世,如果她不是壞人,應該在父親面前還給她清白。”

伯裏斯冷笑:“壞人?所以死靈師就等于是壞人?只要不是死靈師,就不是壞人?”

“導師……”公主皺眉,“您別這樣。您到底是有多讨厭奈勒爵士?”

伯裏斯挑了挑眉,揭過了這個話題:“我明白了。他不能讓陌生法師調查這些,所以就聯系了你。不過,這麽多年都過去了,他為什麽突然想查這個?”

艾絲缇說:“前不久他看到麗莎了。”

“她又出現了?”

“是的。那天奈勒在城外森林裏閑逛,想體會母親當年在這裏散心時的感受,他突然發現森林深處有人在看他,他追了上去,追了好遠一段路,最後還是把她跟丢了。”

“他怎麽能确定那是他母親?”

艾絲缇搖頭:“我也這樣問過他。他說只是一種感覺,母子之間的感應什麽的吧。”

“也許他看到的只是城外的流民。”

“那她跑什麽?”

“看到全副武裝的騎士沖過來,無論是誰都會跑的。”

“等等,伯裏斯,”洛特舔了舔嘴角的牛奶,語氣突然變得十分嚴肅,“這樣……一切就說得通了……”

“您想到什麽了?”伯裏斯問。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剛才在到處找你,就是想找你說這個。”

“什麽事?”

“我有感覺了。”

伯裏斯和艾絲缇頓時失去語言能力,一起懵然地看着他。

“你們這是什麽表情?”洛特說,“我是指那本書,在海淵之塔出現過的書!自從到了黑崖堡,我就又感覺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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