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通道盡頭有個神龛,裏面點着幾盞蠟燭,燭光只能照亮牆壁下的一小塊地面。地上鋪着幾條肮髒破舊的毯子,毯子上坐着一個瘦小的女人。

她蒼老而邋遢,灰白的頭發垂了一地,整個人都灰蒙蒙的,看起來和大殿裏那些活屍也沒什麽區別,但當燭光映上她的面頰時,她的眼中卻會流溢出金子般的光彩。

她懷裏抱着一本書。書有一肘長,半拃厚,封皮上包着黑鐵,嵌着一枚鏡子。

地下神殿已經荒廢了太多年,不塌方就很不錯了,根本就不适合住人,可是偏偏有人可以在這裏住上幾十年,每天與惡心的活屍為伴。

艾絲缇用眼神詢問奈勒:是她嗎?

奈勒覺得是。這個女人應該就是他母親麗莎。他能夠感覺到那種血緣的呼喚。

可是他又不太敢确信。這個瘦弱憔悴的拾荒者……真的是麗莎嗎?在他模糊的記憶中,母親美得就像一場夢:她有綢緞般的黑色卷發,湖水般的碧綠雙眸,她雪白的手指既可以靈活地撥動琴弦,彈奏出輕快美妙的樂曲,也可以溫柔地牽着他的手,慢慢拍着他的肩膀讓他入睡……

想到這裏時,他正好眼神一偏,看到了牆角的琉特琴。那确實是麗莎的琴,琴身上有一處劃痕,正是年幼的自己無意留下的。

奈勒向前一步,艾絲缇攔住他:“小心點,先別碰她。”

騎士眼眶發熱:“她是我母親,她不會傷害我的。”

艾絲缇說:“她當然不願意傷害你,但前提是……她得認識你才行。”

說着,她驅使光球靠近麗莎。麗莎眼中閃過一絲迷惑,慢慢擡起頭,看向走入通道的四人。

她的目光很古怪,就像是看不清幾步外的東西一樣,如果不是因為那枚光球,她甚至都沒注意到有人進來。

“我不想這樣說,但是……”艾絲缇搖搖頭,“看起來,她的精神并不正常。”

奈勒問:“怎麽會這樣?她是生病了?還是某些魔法造成的?”

艾絲缇回頭望向伯裏斯。走進來後,伯裏斯已經做出了初步判斷:這小小的空間內沒有任何魔法,唯一的異常就是女人懷中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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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這女子的異常狀态,還是神殿內大量複蘇的屍體,應該都是這本書的力量造成的。

伯裏斯走過去,隔着一段距離蹲在麗莎面前。他讓光球按照一定規律移動,借此觀察麗莎眼睛的反應,又打了幾個響指,随便問了幾句話……麗莎一直沒有與他正面溝通,她非常遲鈍迷糊,連最簡單的詢問都無法回應。

伯裏斯從腰包裏掏出一張長條錫箔紙,将它折成簡易的剪刀形狀,輕輕丢在半空中。錫箔紙懸浮起來,跟随法師手指的動作慢慢移到麗莎身邊,從她幹枯的灰頭發中挑起一小绺,咔嚓一聲剪了下來,它帶着發絲升到高處,噗地化成了一團火焰。

灰燼從火苗中簌簌落下,全都落進了伯裏斯準備好的白手帕之中。伯裏斯取出了一枚淚形水晶,把它包裹在沾着頭發灰燼的手帕裏,開始念誦咒語。

麗莎對奇奇怪怪的法術視而不見,奈勒和洛特倒是一左一右站在艾絲缇兩邊,不停地問“他在幹什麽?”、“這是什麽法術?”、“他手裏什麽?”、“這個有害嗎?”、“他為什麽拿出棒棒糖?”……

艾絲缇覺得自己變成了競技場上的解說員,得不斷為貴賓席觀衆解釋伯裏斯的施法動作……于是她給他們背誦了一遍法術描述:“他施展的是重現殘影,屬于高階視覺幻術的一種。此法術用到的咒語非常複雜,施展難度較大,失敗幾率很高,相當考驗施法者的經驗和感知能力。法術能夠重現同一地點內受術者身上曾經發生的動作,在偵緝案件或自然探索領域起到了重要作用。”

描述出自《帶你了解高階法術的效果》。這是一本通俗讀物,不能教你施法,也不能幫你明白真正的原理,只能讓你大致了解法師們可以做些什麽。這本書是伯裏斯五十多歲時寫的,他主要是為了讓那些不懂魔法也不想學魔法的人了解法師群體。

看着伯裏斯閉眼念咒語,洛特抱臂靠在牆上,皺眉思索了起來。

伯裏斯可以喚起高階法術,這說明他的靈魂不同步症狀基本痊愈了。這恢複速度和洛特預想的差不多,算是比較順利。

但洛特自己的劣化問題卻依然存在,病情毫無起色。他仍處于失去一切施法能力的狀态,想施法就只能靠嘴。在原本的估算中,他的能力也該随着時間慢慢恢複才對……

這時,伯裏斯的咒語念完了,他退後站在牆邊,給幻影效果留出了充足的空間。

“法術效果要過一小會兒才會出現,”他對大家解釋,“這位女士的狀态不太正常,我們暫時沒法用正常方式和她溝通,所以我想,不如直接用法術來重現吧。”

等待法術起效的時候,洛特湊到伯裏斯耳邊:“其實我能直接治好她。”

伯裏斯指指嘴唇,洛特點頭,伯裏斯趕緊眼神嚴肅地搖頭。也許半神真的能治好麗莎的失常,就算能治好,他也不能當場動手,好歹這是奈勒爵士的母親,他上去就親人家也太驚悚了……

很快,法術效果開始顯現了。以坐在地上的麗莎為中心,空氣中浮現出了數條半透明的銀色絲線。絲線像蛛網一樣鋪開,一端連着麗莎,一端伸展向神殿外,還有一端落在了伯裏斯手裏。

通道入口處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影子越走近,輪廓就越清晰,漸漸的,一個黑發綠眼的年輕女子出現在了大家面前。

這是年輕時的麗莎,她懷抱着方形布包,穿着貴族婦女的衣裙,長長的黑發披散在身側,鬥篷上還挂着林間的露水。

奈勒低聲驚嘆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去觸摸她。毫不意外,他的手指穿過了女子的肩膀。活人可無法碰觸到幾十年前的幻影。

年輕的麗莎站在通道裏左顧右盼,緩緩走進了右側的一扇門。她簡單收拾了一下地面,點亮随身攜帶的提燈,從布包裏掏出了厚重的古書,把書翻到中間的某頁,坐在石板地上開始閱讀。

接下來,她沒有做任何其他事情,她只是一直在這裏看書。

她看得很慢,很久也翻不過一頁,幻影并不能重構書本的文字,所以旁觀者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讀什麽內容。

伯裏斯操縱着絲線,加快了影像的速度。加速之後,麗莎離去又歸來,每次都只是來這裏看書,除看書之外,她還面朝向大殿祈禱過幾次,還帶來了一些蠟燭和其他生活用品,把它們囤積在了一些房間的角落裏……

影像加速得越來越快,麗莎一次又一次出入通道。直到某一次,事情似乎發生了變化:她憔悴而邋遢,穿着簡單的家居長袍和室內鞋,除了那本書以外,什麽都沒有帶來。

這次之後,她再也沒有長期離開過地下神殿。偶爾她也會離開,去帶回來一些食物或破舊的毯子,神殿某處好像是有個水井,她定期去打水,一桶水能用上很久很久……

影像加速得更快了。接下來的內容十分枯燥單調,基本全都是她在看書、看書、看書……她的皮膚逐漸幹枯黯淡,秀發從烏黑變為灰白,有時候,她虛弱得連坐都坐不起來,卻還要倚靠在牆角對着那本書。

她逐漸衰老,書本未讀的一側逐漸變薄。等到她憔悴得如今天一樣時,書只剩下最後一頁了。

終于,她讀完了這本書。她艱難地挪動身體,向着大殿的方向微微欠身,第一次開口發出了嘶啞的聲音:讀完了,我沒有遺憾了。

然後幻影就消失了。所有透明絲線都回到了伯裏斯手裏,遁入水晶之中。

奈勒爵士愣愣地看着幻影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仍委頓在地的麗莎,突然他眼睛一紅,朝着母親大步走去。

艾絲缇再次攔住他:“我不是說了嗎,她的情況不對,別随便碰她!”

“她會說話!”奈勒抓住艾絲缇的肩,“你聽見了,她能說話!看了那些畫面後,我明白了一件事……是那本書把她折磨成這樣的!那一定是僞神的邪典,我不能讓它繼續控制她……”

艾絲缇堅持不肯讓開:“如果書是邪典,你就更不能碰它了!你忘了我教你的嗎,遇到不了解的古董和古書,一概不能直接碰!”

奈勒堅定地做了個祈禱的手勢:“我不畏懼僞神的詛咒!吾主奧塔羅特會幫助我的!”

說罷,他将阻攔自己的艾絲缇整個人抱起來,一轉身把她放在了身後。艾絲缇伸手去拉他,而他已經躬身靠近了麗莎。

也許因為他靠得太近,即使麗莎精神不正常,她也能察覺有人在旁邊,她抱着書扭轉身體,盡力閃避,奈勒只碰到了她的肩膀。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攥住奈勒的手腕,把他拉到了一邊。洛特抓着他,一臉苦不堪言的表情。

奈勒掙紮了一下,沒有掙開。他有些暗暗吃驚,聽說這個洛特是學者,學者竟然有這麽大力氣?

洛特向前一步,奈勒也不肯退縮……在他們兩人身後,伯裏斯捏着眉心低着頭,完全明白接下來要發生什麽;艾絲缇也露出頓悟的表情,一手撫胸,一手扶額。

奈勒認為洛特要說教他,甚至可能要為邪典辯白……或者,往好處想,也許洛特是想幫他一起把書拿出來?

他怎麽也想不到,洛特竟然以猶如近身刺殺的速度欺身上前,一手仍捉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扼住他的咽喉……然後極為驚悚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在震驚與法術的共同重擊之下,奈勒瞬間昏倒。穿着盔甲的高大身體倒在地上,發出一陣哐啷嘩啦的巨響。

艾絲缇看看腳下的騎士,又看看伯裏斯:“導師,現在我的心情十分複雜……”

我心情也很複雜啊……伯裏斯苦澀地想着。

洛特雪上加霜地解釋道:“這還不算什麽。等一會兒我還得找機會再親他一次,給他灌輸一些虛假記憶,讓他不記得我們對他做了什麽,這個法術比較複雜,我可能得親好長時間呢!”

艾絲缇蹲在奈勒身邊,面帶歉意地看着他熟睡的臉。伯裏斯拍拍她的肩:“如果他清醒着,我就沒法把書拿走。他會阻止的。”

公主嘆口氣:“其實他最主要的目的是找母親,不是找書。”

伯裏斯說:“但他肯定會問我拿書幹什麽,還會提出把書帶回神殿。咱們怎麽和神殿騎士講道理?沒辦法,只能騙他了。”

“可是他從小就記得麗莎有本書,我們該怎麽讓他忽視這件事?”

“找一本假書騙他。”

艾絲缇感慨道:“我真是不願意再對他撒謊……但好像也沒別的辦法。”

她只是随口一說,洛特在旁邊聽着,心裏卻有種刺刺的感覺。他搖搖頭,走向渾渾噩噩的麗莎。

正要碰到她懷裏的書時,那書自己飛了起來。它謹慎而敏捷地繞過了麗莎和洛特,飛到了伯裏斯身邊。

法師腳下攤開着一張黑色方巾,內部繡滿咒文,四角連着銀墜子。書躺進了方巾中心,方巾立刻向內折疊,把書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

伯裏斯戴上皮手套,接觸到黑色包袱,包袱的體積驟然縮成了針線包大小。法師把它單獨放在了一個空布袋裏,還在袋口上又加了幾道防護咒語。

做完這些之後,伯裏斯長舒了一口氣。他嚴肅地看着洛特和公主:“在不了解這本書之前,最好我們誰都不要碰它。”

洛特表面上點了點頭,眼中卻流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遺憾。

“好吧,我們以後再研究那本書,”他蹲下來,扶住麗莎的肩膀,“現在我試試能不能治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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