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前篇 叫你給我賣萌裝失憶

刺青這種東西,一旦一針一針刺入了肌膚,恐怕也就刺進了這具軀體的生命裏,變成了一生無法抹去的印記。

等的人還沒到。

茶室二樓走廊盡頭一個不臨街的包間裏,白岩獨自一人坐在榻榻米的蒲團上,擺弄着手中小小的茶盞。他點的凍頂烏龍在沖泡過五六次之後,現在已經淡得幾乎快要看不出湯水的色澤了。

白岩有些不耐煩了,他擡手看了眼表——每當白岩擡手的時候,他手腕處的刺青圖案便會從銀灰色襯衫的袖口中顯露出來。但一直以來能被外人看到的從來只是那一小塊局部圖案——因為白岩從來只穿長袖的襯衫。

據說,刺在白岩身上的是一幅禪繞畫,從他整個背部開始呈藤蔓狀蔓延開來,掠過他的肩胛和鎖骨,盤旋纏着着他的雙臂,一直蔓延到手腕。背部正中刺刻着的是一張半魔半佛的臉,而藤蔓則是從那張臉被掀開的腦殼中伸長出來的某種帶倒刺的植物的莖葉——那植物開着密密麻麻的花朵,每張花朵細看的都仿佛是一張笑臉,一張滴落着血紅色淚水的笑臉。任何人看到這幅圖案恐怕都會倒吸一口冷氣。但好在,幾乎沒有人見到過白岩裸__的身體,或者說,沒有活人見到過。

等白岩再一次看表的時候——對方已經整整遲到了三刻鐘,這簡直是對他莫大的羞辱。

白岩等的人是兩條街外一家夜店的老板——今天是按慣例來送常例錢的日子。這兩條街的那些夜店、酒吧、咖啡館的老板給這個叫白岩的男人按月送常利錢,白岩則負責他們的經營安全——這就是他們之間簡明易懂的關系。誰也不能輕易破壞規矩,而現在,白岩覺得自己有點像等人施舍的要飯的。

就在白岩剛要起身結束這場等待的時候,門外響起了木屐踏過地板的清脆的嗒嗒聲——是茶伺領人上來了。白岩暫且坐了回去,而且他腦中突然冒出了個“有趣”的念頭——他要等着聽夜店老板準備給他個怎麽樣的解釋,然後再當着他的面給手下打電話,然後一邊給夜店老板添着茶,一邊直播那些人是如何砸了他的店。這樣想着,白岩便對接下來的事有了十二分的興致——确實很有必要讓那老板知道究竟是誰站在食物鏈的頂端。

和式包間的門已經被輕敲了兩下,白岩難得溫柔地說了句,“進來。”

人——确實是來了,但不是白岩等的那一個——不但不是他等的那一個,還是此刻最不應該出現的人。

白岩張了張嘴,吐不出半個字來,他怔怔地瞪着那個人,看着他将皺巴巴的皮鞋脫在外面土間的臺階下,進到屋裏來又回身拉上了門,随手拎了個蒲團大喇喇地坐到了白岩的對面。只見那人一邊喊着好熱,一邊毫不見外地拎起茶壺直接對着嘴喝了起來,喝了兩口之後還嘟囔着嫌棄茶味淡。

“真是——粗魯——”白岩用極小的确保對方聽不清的聲音自語着。

這種喝茶方式——不,準确來說這應該叫飲,飲牲口的飲——就夠讓白岩受不了的了,但最受不了的,還是那人身上傳來的陣陣汗味。

“展sir——”白岩皺着眉頭看着面前這個人,如果這個人脫了現在這身行頭走到大街上,單論這種相貌、這種做派,無論是誰也不會把他和警察這個職業關聯起來。

不不,說到相貌,憑良心說——如果白岩也還配有良心的話——白岩倒是覺得這個叫展青雲的警察是頗為耐看的。将近三十的年紀,身材完全沒有發福的跡象,警局配發的黑色緊身T恤似乎小了一碼,緊緊箍在他的身上,讓他大臂、後肩和腹部的肌肉都恰當地顯露了出來。

但白岩不喜歡他的胡茬,他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能堅持兩天以上不刮胡子。此時的白岩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不遠的日子裏,這個人身上的汗味和他亂糟糟的胡茬會讓他沉迷到無法自拔的地步——當白岩突然發現自己在用“喜歡”和“不喜歡”這樣的字眼形容和評價對方的時候,連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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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岩是這個地區黑社會性質組織的一員,算是個小小的頭目,用警察的話來說——首要分子。而眼前這個人,無論白岩如何質疑和否定他的身份,他仍舊是個名副其實的警察。

“展sir——我約了人——”白岩淡淡地說道,下意識地,白岩向下拉了拉襯衫袖子,讓袖口蓋住了他的手腕。隐藏起來的,除了手表還有白岩不願意示人的紋身——尤其是不願意讓面前的這個人看到——說到底,連他自己說不清原因。

“我知道——”展青雲放了茶壺,從竹制的小托盤裏捏了一塊粉紅色看上去晶瑩剔透的小茶點丢到嘴裏。

“所以,如果您想喝茶的話——”白岩聳了聳肩拍了下巴掌,候在和室門外的茶伺便輕拉開了門。

“從今天起,隔壁包房随時恭候,他們新進了一批相當不錯的坦洋紅茶,着實建議您嘗嘗。另外,您今天看上去倒是也有些乏了——”說着,白岩瞥了眼穿着和服跪坐在茶室門口的茶伺。說起來,包房裏被喚作茶伺的年輕女孩,伺候客人泡茶倒不過是她們的副業。這時候,像是特意配合白岩的想法似得,不知從哪一間包房裏,走廊裏還傳來了陣陣吟吟哼哼的聲音。

“不不,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展青雲怕是也聽清了那動靜,他扯開了話題,嘴裏含着東西說道。但他剛嚼了幾下點心,言語就唔叨了起來,看着他被糯米點心粘了牙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臉頰一抽一抽的樣子,白岩差一點就笑了出來了——然而,展青雲接下來的話就讓白岩有點笑不出來了。

“不用等了,你等的人來不了——”展青雲終于就着一口茶将那該死的點心咽了下去,然後又喝上了一大口,才接着說道,“我心疼你悶,所以你看,我是不想你白白獨自等一下午,才特意跑來陪你把這茶喝完的——”

“所以,現在警察都可以這麽閑的麽——”白岩心中已經有種不大好的預感,對方口中“心疼”和“特意”這些字眼顯然是在逗弄他的口氣。

“我之所以能在這裏這麽閑,還不得感謝你麽?我的白岩?”展青雲挑着眉帶着笑說道。但盡管帶着笑,展青雲說出來的話卻是不帶一點點溫度的,所以白岩覺得這一點也不好笑,甚至,一股寒意襲上他的脊背——正如展青雲所說——他本不應該出現這裏,而這一切都是拜白岩所賜。就連白岩自己心裏也萬分清楚,展青雲是有足夠理由恨他的。

如果不是因為白岩,展青雲此刻應該在星城緝毒署第四組──海__因特勤小組裏,在總部位于新星城的辦公室指揮調查,與IRONQ、SLOW MAN、甚至是臭名昭著的大毒枭K周旋——這絕對不是白岩的憑空臆想——白岩深信,他所了解的展青雲有這個能力,而且毋庸置疑。但現在,展青雲卻不得不淌着汗迂回在這些腌臜胡同和污水橫流的肮髒巷子裏——任職在警局裏最不招人待見的掃__部門——沒日沒夜地和那些__女牛郎們打交道,将她們逮進收__所,接受十五天教育遣返回去,等着她們隔不了多久又跑回來重操舊業,然後再循環往複一遍。

“你抄了那個夜店?”白岩問道,他此刻卻失了往日的跋扈勁,話裏甚至已經沒什麽底氣了。

“不然呢?”展青雲從小桌上探過身來,突然一把死死抓住了白岩的手腕,将白岩拽向了他自己。

“貓捉老鼠,這不是天經地義的麽?難不成你覺得我是在公報私仇麽?我的白岩?”當展青雲再一次用“我的白岩”這個詞來稱呼他的時候,白岩的身體快要不受控制地顫栗起來了。

一股莫名而又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他——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又或者說這是他曾經體會過的——一片片奪目的色彩在白岩的腦海深處翻滾着,它們沒有固定的形狀,只是刺眼地如千萬條蛇蟲般交織在一起。白岩急于掙脫,但是相對于展青雲的體格,他的掙紮倒顯得如撒嬌一般。

展青雲的臉離他越來越近,此刻,白岩已經能清楚感受到對方鼻息的熱氣。腦海中的那些顏色越來越清晰地向白岩湧了過來,赤紅、天青、墨黑、赭石——每種顏色都像一條沾了水的鞭子樣抽打在白岩的身上——那痛,一旦經歷過,便是永生無法忘記。每一下刺痛的背後都伴随着一個聲音,那個聲音低沉地呼喚着——“我的白岩”。就在白岩已經閉上眼睛,準備放棄抵抗任由對方在他的臉上揮上幾拳的時候,展青雲卻停了下來。

白岩再次将眼睛微微睜開的時候,他發現展青雲臉上顯露着疑惑的表情,正死死盯着他手腕上的刺青看。

就在展青雲愣神的空當,白岩一下子抽出了自己的手來,他抓起衣架上的西服外套,踉跄着幾乎落荒地逃出了茶樓。他着實被吓壞了,不是因為展青雲,而是因為剛剛腦海中閃過的那些畫面。

那些刺青是什麽?那些瘆人的顏色究竟是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那些顏色和展青雲的臉重疊成一團?

白岩覺得自己已經逃得足夠遠了,但那個聲音卻仿佛仍舊留在他的身後——我的白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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