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等我
離村最近的電報房排隊很長,我張望日頭漸升的天空,手往脖頸抹了把汗。
周遭等收等發的人七嘴八舌,有談家事有談國事。幾個陸軍太太兜滿瓜子,牙齒一磕舌尖一頂,吐殼的檔口撂了幾句閑話:“這哪個曉得嘛?反正也等這麽些年了,但願這次早點結束吧。”
她們不關心勝負,偶爾摸幾把滑溜的菩提手鏈,便算是對丈夫的禱告,仿佛已經看淡。
我排了許久,直到飯點過去才輪到自己。電報一字千金,我仔細思考才發出一串信息[有孕不便,想回長沙]
雨水很快便被蒸幹,徒在地面留下水漬。
我叫了輛黃包車來車站,因為非緊俏時節,人不算太多。售票處的大爺正抟着袖口,微胖的身子融在板凳裏。陽光透入留孔的栅欄板,他被照得有些犯困。
我放下皮箱,屈指敲敲桌面,大爺睜眼:“呦,團長太太啊?”
我略顯驚訝:“你認識我?”
大爺拿筆頭戳軟本:“認識,你來的那晚我們都瞧見了,147團長可是人稱[軍中金焰],看過就不會忘。團長太太來買票?”
我擺手:“不用,我先問問。”大爺點頭:“也好,現在這年頭火車票貴,買了可退不了,白白浪費銀錢。你來買,提前一小時就夠了,早了也沒票。”
我手指絞在身前:“最近買票離開宜昌的多嗎?”大爺不太明白,我解釋到,“陸軍太太們不回娘家嗎?”
大爺咧開唇縫:“你不曉得,這仗打起來,太太們都習慣了,抱團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我記得年前哪位營長家娘老子來人,硬拖新婚太太離開,那太太不肯,當場便斷了關系,結果年初營長就殁了。你們這些太太,真勇敢。”
我的肩膀瞬時垮掉,下意識摸向小腹:“現在還有票嗎?去長沙的。”
大爺手指撓撓嘴角:“有,半小時後最後一趟,要買嗎?”
我翻出錢包:“一張去長沙的,二等車廂。”
熟練操作一番後,他遞來張紙質粗糙的票據:“您收好,上車擠,看好您的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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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要接過,手裏卻落空。成陟抽走了車票,指甲攥得發白,那雙熬夜泛紅的眼緊緊瞪着我。
我頓時噤聲,成陟揉開車票,看清[宜昌至長沙]的字樣後,他冷笑一聲,又将票據揉皺。
我呼吸急促:“你幹什麽?!”
成陟狠狠把車票砸地,指着紙團質問:“你又要去哪裏?”
我氣不過,一把将他推開:“你憑什麽管我!”
我俯身去撈紙團,他只手逮住我手腕,使勁提到面前,逼我與他對視:“梁舒你給我聽好了,你必須留我身邊!”
我奮力推搡他:“你走!你走!憑什麽你能走我不能!我讨厭這個地方!”
成陟死死将我禁锢在懷:“哪怕你讨厭你怨恨,這輩子我都纏定了!就算我死了,你也永遠別想擺脫我!”
我霎時染了哭腔:“你不是人!成陟你不是人!你把我騙來嫁你,是想報複我嗎?!”
成陟腮幫繃緊:“對,我就是報複你!你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怎麽放你走?”他掀開軍帽,毫不猶豫地扔地,“什麽軍銜我都不在乎,除了你,我什麽都不要!”
我的胸口起伏不定,屈膝去撿票,成陟搶先奪過,三兩下撕成了碎片。
望着洋洋灑灑的白屑,我心中說不出的惱怒、委屈。我嘴唇緊抿,用近乎撕裂人心的眼神盯他:“我想走。”
我揚起下颌,“我在這裏,一點也不開心。我為你離開親友,放棄工作,就為了等你不知何時的回家。”
我指向軟塌塌的軍帽:“可現在你告訴我,你要離開,要去不知道能不能回來的地方,我還剩什麽期待?我得像所有太太們那樣,用若無其事掩蓋忐忑,一邊安慰遺孀,一邊慶幸死的不是你,你覺得這種生活有意思嗎?”
成陟雙手止不住顫抖。
他嘴角耷拉,眼皮蓋了部分目光,低聲問我:“是不是我不走,你就留下?”
來不及回答,成陟抽出配.槍,槍口朝栅欄指去,“我留下,你就留下?”
他咔噠卸了保險,槍身繼續上挪,直沖售票窗口:“這一槍下去,我就殺了平民,會進監獄,你等我嗎?”
他嘴唇雖嗫嚅,手臂卻平穩,眼神透露出狠戾。我心道不好,趕緊攥過手.槍,子彈堪堪擦過鐵欄,瞬間碾碎了桌角!
售票大爺嗚咽一聲抱頭下蹲,我扔了手.槍:“你瘋了!”
成陟沒搭話,附身拾起槍,又順手提了皮箱,對縮頭縮腦的大爺說:“你要是敢把票賣給她,下次這槍頭就準了。”
大爺噤若寒蟬,一個勁兒沖他點頭。成陟沉聲說:“小舒,跟我回家。”
屋裏一片沉悶,我把皮箱的衣服翻出來整理,起初還刻意照顧邊角褶皺,後來不耐煩了,連肩袖處都沒疊起,便一團塞進了衣櫃。
我做事的時候,成陟就窩在沙發看我,不知是怕我跑了還是怕他困了,那雙眼睜得老大,能給我釘出窟窿。
我感覺乏了,捶捶肩膀便往裏屋走,成陟攔住了我:“我有話想說。”
我推開他:“等我睡醒了再說。”
成陟一掌按緊門縫,我翻眼瞧他,他靜默片刻,還是松了手任我進去。
我躺上.床,拉扯出被角蒙頭,成陟也不拽掉,連着被子一同擁入懷裏。我悶聲說:“別抱了,熱。”
成陟撒手,我蹭了兩腳蹬平被尾,背對着他閉眼。
成陟低低嘆了口氣,手指摸過我腦後亂發,說:“你還記得,我們剛見面不久,我和你說,我需要個老婆替我燒紙,免得我連地府門都踏不進嗎?”
我煩躁地掙紮一下:“別亂說話。”
成陟聞言,呼吸逐漸靠近我耳根:“小舒,當時我是戲谑之言。從我追求你的那刻開始,我就對自己說,梁舒是個別扭又自苦的姑娘,我不能讓她替我收屍,我怕她難過。”
他俯身吻我耳垂,“她難過,我會更難過,這地府我就不願去,成了日日想她的孤魂野鬼。”
我沒有動,壓着哭腔說:“你就這麽有自信?早知道我才不接受你,讓你嘗嘗挫敗感。”
成陟低笑:“我在你身上嘗到的挫敗感還不夠嗎?”他重新摟住我,“小舒,我只有你了。”
他将頭埋入我肩膀,“我身邊的人誰也不剩,真的只剩你了。如果你不要我,我的存在就沒了意義。”
他的氣息噴在我發間,我心裏一陣冷一陣熱,聽他說:“你可以回長沙找舅舅舅媽,可我沒有,所以小舒,不要離開我,至少現在不要…”
他嗓音微啞:“求你。”
我小幅度地擦擦眼角,盡量平淡語氣:“你在車站,那是求人的态度嗎?”
成陟手臂收緊了些:“我從沒求過人,只求過老天讓我活着回來你身邊。求人是很丢人的事,可是除了求你,我沒有辦法了。”
他聲音越壓越低,我聽着難受,便順勢轉身。成陟從肩膀處擡頭,眼圈微微泛紅,隐隐有淚意。
我從未看過他這種表情,委屈、恐懼,又含着乞憐,仿佛我才是欺負人的那個。
我食指揩過他眼下,他抓住我的手:“小舒,我真心的。”
我緩緩噴出鼻息,無奈到:“我知道。”
他扣緊我的五指:“對不起,瞞了你是我的錯,你可以罵我打我,甚至開槍斃了我,但你不能用離開報複我…”
我湊前親親他鼻尖:“打仗前見紅不吉利,我就不打你了。等你回來,我要把你的牙打斷!”
成陟聞言點頭,手指将我被角壓實。我推了推他:“哎。”
“…嗯?”
“我懷孕了。”我小聲說。
成陟渾身怔愣,半晌才追問:“什麽?”
我知道他聽清楚了,故意憋着下半段不說。成陟猛然爬起,在床邊來回踱步,我聽他時而急切時而緩慢的步伐,又見他撓亂了的頂發,忍不住埋被子裏偷笑。
成陟錘錘掌心,突然拉下被窩,将我的大半張臉暴露。他目光微微顫動:“你不是騙我玩的吧?”
我拽回被角:“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不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啊?”
成陟嘴唇幾番張合,最終什麽字也吐不出,突然拖我胳膊往上提:“你,你坐起來,坐起來我摸摸看…”
我打掉他的手:“瞎說,估計兩個月都不到,哪裏摸得出來?”我雖這麽說,到底還是順他意思起身,成陟彎腰貼近小腹:“多久才聽得到啊?”
他眼裏閃着興奮和熱切,灼灼的視線緊黏我,那句“你可能沒機會聽到”及時咽了下去:“大概……四個多月。”
成陟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身下,鄭重又珍重地俯身,隔着棉被長吻。
許久後,他的手來回摩挲被面:“這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要是趕不來看他第一眼,我會很遺憾的。”
我撫平他淩亂的鬓發:“沒關系啊,等仗打完了,你還有機會…”成陟躺在我懷裏:“小舒和我的孩子…以後還會有很多…對嗎?”
我搡他一下:“多了我可不幹!生孩子又不是什麽好玩的事,那骨頭架子都得打散重裝!”
成陟忙拉住我的手:“對不起啊!聽你的,喜歡幾個生幾個,不喜歡就不生了!”他言語停頓,“我就怕這仗打太久,來不及給他取名…”
他仰望天花板仔細想了想:“如果是男孩,就叫他成有良,既是你[梁]字的諧音,也告誡他要有良知,有良心…”他默然思考片刻,“女孩的話就不能太随便了,要取個好名字,不能俗…”
我等着他的下文,他陡然起身:“就叫成予安,這輩子不求富貴顯達,平平安安就好。”
我下意識摸摸腹部,“成有良,成予安…”成陟小心問道:“你喜歡嗎?”
我佯裝随意地晃腦袋:“嗯…我做不了主,等孩子出生了,我給他抓阄,抓到什麽名字就什麽名字,狗蛋狗剩都可以…”
成陟竟真的點頭:“也行,你覺得可以就可以…”我嗔怪到:“你還真同意啊!那孩子長大不得和我斷絕關系啊!”
成陟朗笑着擁緊我:“傻瓜,我同意,你也不會同意啊。”
我靠在他的臂彎,噗噗心跳直沖入耳,一聲聲,撞得我喉嚨哽咽。成陟垂頭,嘴唇貼于我頭頂:“小舒,我會回來的。”
我輕聲應和,連自己都沒聽清,也不知他是否聽見。
成陟是在豔陽天離開的。
那時已入秋,他對鏡扶正軍帽,锃亮肩章是曾經榮譽的象征,而今是枷鎖,沉甸甸壓在肩頭,讓每個動作都無比緩慢。
我知道他猶豫什麽,他轉身時,我拉住領帶往上收結,成陟目光随我指尖流轉,我頓了頓收回手,他還低頭盯着領帶瞧。
我給他一個輕松的笑:“去吧。”
成陟默然許久:“我會回來的。”
我說:“我信你。”
他問我:“你真的要去送別嗎?就呆在家裏吧,萬一夾道人多,你身體又不方便,我怕你出現閃失。”
我撣撣他肩頭的棉絮:“我在離軍營最近的那個坡路上,人不多,而且有護欄。你放心吧,我能照顧自己,你也要照顧自己。”
我的手有點無處安放,只能停在肩章旁,“有首歌怎麽唱來着,我如小燕,君便似飛鷹,輕渡關山千萬裏……小燕想送飛鷹離開,送得越久越好。”
成陟摸上肩頭笑了:“傻瓜,那是唱給空軍的。”
我抽手取下平安鎖,銀塊扭結的挂鎖年代久遠,「平安」二字浮在黑糊糊一片鏽裏,飄飄搖搖的銀光最終停駐在成陟胸前。
我踮腳給他扣上,成陟低頭,我努力扣,可那鎖鏈捉弄人似的溜走指縫,憑我怎麽抓,它總不情願扣緊。
我壓着略帶哭腔的嗓子:“太過分了,它怎麽也能欺負我?”
“我來吧…”
“不行,我一定要把它扣上!”
我努力憋住眼淚,試圖讓視野清晰點,當它徹底扣緊時,我的情緒卻大片坍塌,沉沉壓着呼吸喘不過氣。
我說:“它怎麽就扣上了?”
成陟将我死死摟進懷中:“我會回來的,我肯定會回來的……”
我站在軍營外的柏油坡路上,漢白玉石欄杆只能擋住軍屬們前進的腳步,更多人勾着身子向外探,以期能看遠些,再遠些。
大列隊伍湧出鐵門,藏青色濟濟滄滄,像彎湍流直下東南方。
我抓緊欄杆抻脖子,旌旗遮天蔽日阻擋視野,我找不到他的隊伍,手心捏出了汗。
隊伍越收越緊,漸漸像長河流幹,稀稀落落幾個軍綠衣裳杠槍追趕隊伍,爾後幹道便只剩家屬揚出的彩紙片。
周圍人惋惜地散去,我彎腰從欄杆縫拾起一片深綠,忽聽見一陣得兒得兒響,是馬蹄踢踏路面的聲音。
我擡頭眺望,有人騎馬迎落日折回,五官被強光糊成一片,直到他拉缰繩,馬撅蹄子仰頭長嘯,我才反應過來。
是成陟。
我瞬間溢出了眼淚,成陟擡胳膊,我也朝他張開雙臂,兩人緊緊箍住對方的脖子,臉頰貼在一處。
他與我一上一下,隔着掌寬的石欄,我能同步他的呼吸。
他說:“等我小舒,等我。”
我再也控制不住,不管大庭廣衆,不管衆目睽睽,捧起他的臉吻下去。我想将這個吻延續至天荒地老,在這片漸熄的鼎沸人聲中,熱烈燃燒。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喜劇的看到這裏就行啦,就當開放式結局,願意接受後續的再往下看,會換一種敘述方式,旁觀這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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