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囿于離殇之妖·其拾叁

距離太陽落下尚還有一段時間。這意味着五月還能再休息一會兒。

她又鑽回了被窩裏。蒙上被子, 閉上眼。

眼前一片黑暗, 但意識卻清醒得可怕。她一點也不困——她并非是為了繼續補充未盡的睡眠才躺進來的。

她只是想要捋清楚煩雜的思緒罷了。

心口仿佛壓上了某種沉重到了極點的東西,伴随着呼吸發出一陣陣的抽痛。五月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都被某種無法言說又難以名狀的情緒給占據了。

……為什麽會是這樣呢?

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觸及到被隐藏的秘密了。但這秘密過于真實,真實得讓她下意識地産生了抵觸。

為什麽會是這樣呢?她不停地在心裏這般反問着自己。

很顯然, 現在警署上下已經同離人閣勾結起來了。

所以長久以來杏原百姓的失蹤和死亡都沒有被多麽的重視, 所以認罪的歌姬才會立刻被處決。

所以冬花會徹夜離開離人閣, 因為是歌姬殺死了那些人——這或許就是真相吧。五月想。

事實已經揭露出來了, 然而五月的心中卻隐隐懷揣着些許不确定。她覺得, 自己好像只是看到了表面而已。

為什麽歌姬要殺人?如果依照冬花所說的那般, 她們正在完成“真時子大人的任務”。那麽就是真時子在差使着她們嗎?

動機?理由?真時子如何能保證她們不會有逆反之心?

畢竟……那可是在殺人啊。

單是想一想歌姬們平靜外表下隐藏着的殺戮心思, 五月就感到一陣膽寒。她不停地摩挲着六邊形的刀锷,任由棱角磨痛指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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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動作還是沒辦法讓她冷靜下來, 盡管她已經很努力地在這麽做了。

她躺了好一會兒,久得她幾乎都快要忘記時間了。直到覺得這樣的狀态無聊得讓她覺得有幾分厭倦。

她睜開眼,在被窩裏翻滾了幾圈, 順勢偷偷地将日輪刀壓在了枕頭下, 從被窩裏爬出來了。冬花已經醒來,她坐在梳妝臺前, 不停地在臉上撲着粉, 似乎是在試圖把臉上的那道淤青遮住。

其實已經遮得看不出任何痕跡了,但她還是在不停地重複着這個動作。五月感覺到了她的焦慮。

她确實應該感到焦慮。五月心想。

至于手臂上那三道明顯到根本無法忽視的抓痕, 也被冬花用脂粉掩蓋起來了。但與暗色的淤青不同, 那傷痕畢竟是鮮紅的。然而冬花卻依舊是将脂粉填在了傷口裏。遠看倒是看不出任何端倪了, 但只要将距離拉近一些, 就能看到傷口部分泛着黯淡的色澤。

昨夜留下的傷口,到了今日自然是還不會結痂。沒有血痂,在脂粉的刺激之下,傷口滲出了血,透出幾分駭人的意味。冬花忙又添上了更多的脂粉,姑且算是将這糟糕的狀态抑制住了。

五月很難想象她究竟是如何做到面無表情地為自己的傷口施加疼痛。她不敢多說什麽,也不想多問,只是默默地收回了目光,挑起放在床邊的發帶,将發絲束起。

自從上一次将長發剪短後,她就沒有再搗鼓過她的頭發了。不知不覺間,發梢幾乎都快要碰觸到後心處的。

長得真快啊。她想。

或許可以再剪短一次了吧。

她把碎發捋到耳後,漫無目的地四下望了望。歌姬們大多都聚在一起,小島真一如往常般脫離這個小群體,坐在了離五月不遠的地方,側對着她。

平常小島真是不怎麽拿出她的尺八的,但這會兒卻把拿在了手裏,指尖虛虛按在竹筒的孔洞上,像是在彈奏着樂曲,只不過沒有吹出聲響罷了。

每當她随着節拍微動時,垂在木簪尾端的紅珠就會随之搖晃。五月失神般的盯着看了好久,卻不知道應當說什麽才好。

許是她看了太久吧,小島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回頭望了她一眼,笑着問:“你在看什麽呢?”

五月慌忙收回目光,下意識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啊。沒什麽……我是說,我在看你的木簪。”

聽到五月的話,小島真好像很欣慰。她輕撫摸着木簪,喃喃似的說:“雖然這并不值錢,但确實我最寶貴的東西了。”

“因為是您母親留下的嗎?”五月知道這話題很敏感,随意亂提會顯得相當失禮,可她依舊想要以此為突破口問出些什麽來,“小真姐的母親……”

還健在嗎?

五月原本是想要這麽問的。可這樣的字眼實在太過酸澀了,五月怎麽也沒辦法說出口。

但就算五月不說,小島真也能猜出來。她沒有生氣,依舊是如同往常一般的恬淡神情。她用一塊紅布将尺八包了起來,許久都沒有說什麽。

就在五月以為她會任由這話題歸于沉寂時,她開口了:“前年的時候,我母親去世了——她得了重病,變得瘦骨嶙峋,甚至連一些很基本的事情都做不了,終日癱倒在床上……我沒有錢幫她治病,盡管我已經很努力地去賺錢了,但還是填補不上那巨大的金錢漏洞。父親也早早地因病去了,我便變成了孤身一人。”

“……然後呢?”

“然後,我遇到了真時子大人。她将我帶離了那個貧瘠的村莊,給予我金錢,教導我成為歌姬。雖然在當歌姬之前的訓練真的很辛苦,但現在也算是在一點一點變好了吧。”

從她的話語中,五月聽不到有任何對真時子的不滿。反倒是……有幾分感激?

這種類似于感激的情緒實在是讓五月覺得違和到了極點。她不知道應當如何評判才好。

她怕自己會一不小心說出什麽逆反真時子的話。于是她索性不說了,只問道:“那麽其他歌姬呢?她們的身世也和小真姐差不多嗎?”

“其他人嗎?”

小島真困惑地擡了擡眉。顯然,她并不明白為什麽五月會問出這樣的話,但看着五月神情認真,便也就放下了不被任何人察覺的戒心。

“和我不一樣,她們很早就跟在了真時子大人身邊,大約是……七八歲左右的時候吧。現在她們中的大多數年齡也還不大,都才十五歲罷了。譬如像是冬花,她比你還小一歲呢。”她說,“我以前也問過她們的出身,但她們大多數人都記不得了,可能是她們的過去并不怎麽美好,所以便主動地忘卻了吧。”

“哦……”

五月好像能明白歌姬對待真時子的情感了。

為了不至于讓自己剛才的問話顯得目的性太重,五月忙又添上了一句感慨。

“大家都很不容易呢。”

“是啊。你呢,一葉?你為什麽要來離人閣工作?”

五月渾身一僵。從小島真的表情中,五月看不出她究竟是真的好奇還是真的想要探尋些什麽。

又或者只是因為五月先前問到了與身世相關的事情,所以小島真才把同樣的問題抛回到了她這裏。

幸好五月早已經為自己編造出了合适的故事,所以此刻她的慌張只持續了微不足道的一秒而已。

她揉搓着指尖,低聲說起了虛假的身世。

她所說出的故事,畢竟就只是“故事”而已,只讓她覺得笨拙而尴尬。她慶幸着小島真在聽完她的故事後便很體諒地沒有再多問什麽了,只是安慰了她幾句。

趁着這不怎麽愉快的話題告了一段落,五月趕緊結束了與小島真的對話。她離開房間,快步走到露臺。

石川睦還在坐在這裏。

“我看你的床鋪還空着,就覺得你這會兒應該還在露臺。”五月說着,徑直走到她身邊坐下,“我給你寫的紙,你應該已經看過了吧?”

“嗯。”石川睦點點頭,把擺在手邊的盤子推了五月這裏,“飯團。吃嗎?”

“吃。”

五月捧起一個飯團,剩下的另一個便就歸石川睦了。

這就是個很普通的飯團罷了。內裏沒有包裹酸甜的梅子,也沒有包上長方形的海苔,一口咬下去,能吃到的就只有寡淡的白米而已。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飯團不粘手。

沒有餡料和味道的飯團,實在是過于樸素了,就算是很愛吃白米的五月,吃了一半也覺得有點膩味,但還是勉強吃了下去。

努力咽下最後一口飯團,五月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她扯出手帕,擦了擦手。

“這裏的食物都是怎麽來的呀?”她随口一問。

石川睦依舊在慢悠悠地吃着,不過看起來也很厭倦這寡淡的味道了。她解釋說:“每隔幾天都會有船把蔬菜之類的東西運送過來。”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只給吃空飯團也太糟糕了,起碼塞顆梅子,哪怕是撒上一小把鹽也好啊。”

五月小聲抱怨着。

“真時子她太摳門啦。”

“呼……”五月把腿伸出了欄杆外,緊緊抱住欄杆,“我看到冬花手臂上有抓傷。”

“是嗎?看來确實是她沒錯了。”

石川睦并不驚訝。

其實也确實是沒有什麽好值得驚訝的,因為在知曉昨夜杏原有人遇襲的時候,她們的心裏就已經有數了。

只不過,冬花手臂上的傷口給予了佐證這一猜測的最好證據罷了。

“冬花手臂上的傷口已經足以能夠證明她襲擊了那個受害的男人,并且有殺人的意願。但這不夠——光是這一道傷疤,還完全不夠。”五月喃喃自語般說着,“是真時子差使歌姬做出了那樣的是,所以我們還需要找到确信的證據不可,否則……”

否則,所有的罪狀都會被推到歌姬的身上。真時子會說這都是歌姬自己犯下的罪過,同她完全沒有關系。

是。沒錯。殺人的是歌姬,但歌姬只是工具罷了。

越想越覺得心煩。五月索性往後一仰,仰面躺在了地上。伸出在欄杆外的小腿前後晃蕩着,這樣的姿勢倒是能讓她覺得稍微舒服一些了。

“真時子啊……”她嘆息着,“小睦,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麽鬼這種生物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個加害者。鬼過去不也是人嗎?它們到底是如何做到心安理得地差使着過去的同類,做出這種難以想象的事情呢?”

“如果當真有一天我變成了鬼的話,我一定會選擇自殺吧。我不會想要成為那樣醜陋的生物。”

石川睦扯了扯嘴角,無奈地一笑: “我過去也被這樣的問題所困擾,因為我的家人就是被鬼殺死的。我曾在想啊,為什麽人變成了鬼後,就理所應當似的丢棄了曾身為人類時的愛與同理心,抛棄了一切的自持甘願就此堕落。我直到現在也想不明白。或許是因為鬼是一種惡心的生物吧。”

“或許真是這樣沒錯——鬼的身上沒有美好的部分。”

通身都是醜陋與肮髒。五月為他們感到可憐。

“如果……如果我變成了鬼。”五月說着無厘頭的話,“我一定會立刻自盡吧。我不想要變成吃人的怪物。我也不想只蜷縮在黑暗裏。”

聽着這話,石川睦噗嗤一下笑了。她學着五月的模樣,也仰面躺下了。

擡頭就能見到蒼藍穹頂,從海上吹來的風拂過指尖。這姿勢實在太過舒服,讓石川睦忍不住舒坦地長嘆了一聲。

“說不定有人在期待着成為鬼呢。譬如像是那種執着地想要獲得長生不老的家夥,之類的。那些人的眼裏,看到的應該就只有鬼的優點吧,盡管我并不覺得鬼存在優點。”

五月沒有答話,只在心裏表示出了百分之百的同意。

快到日落時分了,天空添上一抹溫暖的橙色,盡管五月的心中依舊是透着冰冷。

她把手臂枕在腦袋下,看着落在離人閣頂的一群烏鴉拍打翅膀飛走。黃昏時刻,烏鴉也要歸巢了。它們飛向的是杏原,倏地就消失了蹤跡。

遠處,已有船只朝着離人閣的方向緩緩駛來。走廊裏回蕩着腳步聲。

石川睦催促着五月起身。她們馬上就要開始工作了。五月應了一聲好,端起盤子,輕快地站了起來。

只是她的心裏,依舊在思考着石川睦先前的話。

期待着成為鬼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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