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謝冬說着, 便将那張隐身紗幔遞到淩溪手中,“淩道友, 你看如何?”

淩溪的手有些發顫。他感受着那種絲一樣的觸感,臉色變了又變。他聽懂了謝冬的意思, 知道手中之物的作用, 也知道謝冬想要造成怎樣一種效果。但他真的應該這麽做嗎?

冥冥之中, 淩溪意識到, 這是一個無法回頭的決定。

他低下頭, 看着那張紗幔。就像是在看着他與季羅相識相知的過程, 像是在看着兩人這麽多年來的相守相依, 又像是在看着季羅最後劈在他身上的那一劍。是他所有的愛, 也是他所有的恨。

不知道多久之後, 淩溪深吸了一口氣, 發顫的手終于漸漸穩定。他在嘴角勾起了笑,滿是苦澀, 又含着一種解脫。

在這個時候, 蓬萊派內部正一片風聲鶴唳。

淩溪隕落的消息, 讓這個宗門裏滿是壓抑的氣氛。

對蓬萊派現任宗主而言,淩溪的意義是不同尋常的。宗主的兒子在很多年前便隕落在外, 明面上沒有任何子嗣。宗主本是傷心欲絕, 又偶然得知兒子竟然還在外面留下了一個私生子,不由得大喜過望,連忙派人出去搜尋,等到好不容易将淩溪接回來後更是視若珍寶, 從小寵溺到大。

就連蓬萊派裏的許多長老,也将淩溪看做自己的晚輩,十分疼愛。

這樣的一個孩子,竟然只因為一次外出,便隕落了?誰能相信,又有誰能坦然接受。

“都怪你,都是你做的好事!”蓬萊派宗主紅着雙眼,悲恸之下連手指都在發顫,“你說過你會好好保護他的,這就是你說的保護嗎!”

季羅跪在下方,低着頭,一言不發,只是任憑對方責罵。

蓬萊派宗主見狀也罵不下去了,神色之間卻越發悲戚。季羅和淩溪的關系他是知道的,當初他也不太同意,但淩溪喜歡,他便沒有更多幹涉,反而對季羅處處優待。誰知竟會……

“季羅,”好半晌,宗主沙啞地開了口,嗓音略帶蒼老,“這件事情,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放心吧,宗主。”季羅道,“沒有誰比我更恨那些人了。等找到那些殺死淩溪的兇手,我定會親手将他們碎屍萬段。”

兇手?聽到這兩個字,宗主的心口又收緊了,忍不住直接站起了身,指着季羅的腦門大聲咆哮,“都過了多少天了,你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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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羅沉默了片刻,握緊了自己的拳頭,低垂着看向地面的雙眸也有些發暗。

“在我找到他們的那一刻,”然後他一字一頓,從嘴裏擠出了這句話,“就是他們的死期。”

面對這堅定的話語,宗主終于慢慢地坐了回去,神情之中卻透出一種打從心底的疲憊。好半晌後,他擺了擺手道,“好吧……你先下去吧……那些殺害淩溪的兇手,我要快些看到他們的頸上人頭。”

季羅應了。

他從宗主房中出去,松開一直緊握的右手,冷笑了一聲。

比起淩溪那衆星捧月般的身世,季羅本人其實平凡得很。他是靠自己的力量考入了蓬萊派,又靠自己的力量努力修行,好多年才從外門蹉跎到內門的。直到後來找到了淩溪,他在蓬萊派的待遇才變得好了一些。饒是如此,他也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到金丹了,季羅對此十分自得。

如果可以,他也想繼續利用淩溪,繼續享受蓬萊派裏的優待。

只可惜……

“罷了,”季羅低聲自語,“等我吸收完魔核,就差不多得想個辦法離開了。”

他一路走到蓬萊側峰半山腰的那排房屋。此地靠近山門,故而一直被用作與外面聯絡的地方。此時此刻,這裏的所有人都在為淩溪那件事而忙碌。

最中間坐着幾名金丹,是宗主的真傳弟子,淩溪直系的師兄。

走到這裏時,季羅的臉上已經滿是哀痛。

他們看到季羅,本來還想說些什麽,見狀卻也只得嘆了口氣,不再多做追究。

而後他們指了指桌上的信箋,“找到了一點消息。”

季羅過去一看,是何修遠在散修盟的經歷被挖了出來。

“這個人還有點名氣。”一名金丹道,“他大概是八年前入的散修盟,是個劍修。最開始脾氣不好,時常一言不合就與人決鬥,但金丹以下從未有過敗績,後來敢招惹他的人就少了。大約幾個月前,他又從散修盟裏消失,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他從來沒說過自己從哪裏來,也從來說過會到哪裏去。”

說罷,這個金丹又看着季羅補充道,“而且沒人聽說過他有什麽師弟。你之前所說的另外一人,也一直沒有找到有誰認識。”

這皆是因為玉宇門地處偏僻,名氣比起散修盟大大不如。

季羅陰翳道,“他跑得過初一,難道還跑得過十五?把他的親朋好友全都給抓起來,不信逼不出來。”

之前說話的那個金丹笑了笑。

另外一人接了話茬道,“十分遺憾,這個人一貫獨來獨往,目前為止并沒能找到什麽親朋好友。”

季羅皺起眉頭,“一個親近的都沒有?”

對方伸手往一個房間裏指了指,“最親近的就是那個了。”

在那個房間裏坐着的,是一個在見到了蓬萊派的懸賞之後,揣着消息過來領賞的人。

“他在散修盟那塊地方開了一家店,長期收購妖獸部件和妖丹。”那個金丹道。

在那八年裏,何修遠接觸最多的人,就是這個家夥了。何修遠狩獵妖獸,賣給他,僅此而已。至于和其餘的人,真的像一張白紙一樣,什麽接觸都沒有。

季羅走到那個房間,想要從這個家夥口中問出更多的消息。然而這麽一點程度的交往,又能知道些什麽?不過是一問三不知罷了。

問到後來,季羅耐心耗盡,“要你何用!”

說罷他擡起手掌,竟然想要将這個家夥直接拍死。

“季師弟!”身旁幾個金丹連忙将他攔下,“你想做什麽!”

季羅看向他們,那神情竟然叫人有些膽寒,像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惡毒。

那不像是該出現在一個正派修士臉上的神情。

但很快,季羅的臉色便恢複如常。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态,連忙低下頭道,“抱歉,我……只要一想到淩溪,我就……”

說到最後,他竟然還有些哽咽。

“小師弟的事情,我們都很難受。”那最年長的金丹嘆道,“但你也得多多注意,不要太過沉溺于悲傷,讓心魔有了可趁之機。”

季羅正連連應下,臉色又突然微變。

是有人在用千裏傳音符在給他傳遞訊息。這種符箓經過了他的法力加持,其內容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到。

季羅很快掩飾了這點變化,沒有叫其他人看出端倪。

是山外的巡邏小隊傳來的信息。

這種小隊,多由凝元修士組成,只有必要的時候才會安排帶隊的金丹。而以季羅在蓬萊派中的勢力,其餘的金丹雖然動不了,收攏一些凝元卻是十分容易的。

此時正是一個插在某支巡邏小隊的釘子在告訴他,看到了謝冬與何修遠的身影!

那兩個人正一路朝着蓬萊派的方向過來。

居然沒有躲躲藏藏,而選擇自投羅網?

季羅冷笑一聲,正準備親自過去截殺他們,一報上次被戲耍之仇,卻又聽到一個重要的消息。何修遠結丹了。

金丹修士,要對付起來總是比較麻煩,何況何修遠在沒結丹時就已經遠遠強于同修為之人。

季羅想了想,便改變主意,幹脆裝作毫不知情。

又過了片刻,邊上那另外幾個金丹才收到訊息,“找到了!找到那兩個家夥了!”

“其中一個已經結丹?”

“結丹又如何?我們一起過去,斷然不能讓他們再有機會逃走!”

季羅這才跟在他們身後,一起朝兩人過來的方向撲去。

除去季羅之外,同行的金丹還有四人。其中一個最年長的是宗主座下的大弟子,另有兩個和季羅入門的時間差不多。剩下一個最年輕的,入門不過比淩溪早三十年,從淩溪小的時候就喜歡逗弄他,關系很好,此時也最為急切。

此人一路疾馳。當其餘人遙遙看見謝冬與何修遠的身影時,此人已經沖過去,和何修遠戰在了一處。

何修遠初結丹不久,經驗稍差,積累也十分不足。但無論何時,劍修一往無前的意志都能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一來二去之下,他反而将這個淩溪的小師兄給打得擡不起頭來。

但其餘幾個金丹已經包圍了上來。

謝冬看到混在他們中間的季羅,不由得擡起眼角眉梢,“季前輩,多日不見,你的臉皮怎麽越變越厚了?”

季羅頓時沉下了臉,卻沒有搭理。

他覺得他已經沒有必要搭理謝冬了。

因為淩溪的大師兄已經拉開了手中的繩索,就要将謝冬給牢牢捆住。

“怎麽?”謝冬猛地拔高了聲音,“堂堂蓬萊大派,居然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公然欺負我們這些無名小卒嗎!”

修為不高,倒是伶牙俐齒。那年長金丹聽聞此言,動作不由得頓了一下。

在其餘幾個金丹的圍攻之下,何修遠也不由得轉攻為守,被困在了中間。見兩人已經無法逃脫,那年長金丹便也多了些耐心,黑着臉問謝冬道,“你們殺我蓬萊弟子,還想要什麽青紅皂白?”

“誰說的?”謝冬問他。

那年長金丹直接冷笑一聲,不屑于回答。

“他說的嗎?”謝冬指着季羅,“就只是他的一面之詞,對不對?”

季羅臉色一黑,忽然覺得有些不妙。

雖然眼前兩人都已經被困,季羅并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麽變數,但一種直覺告訴他,好像還有什麽能置他于萬劫不複之地的東西,就捏在謝冬的手裏。

“你是怎麽說的?你怎麽就能這麽厚的臉皮?”謝冬繼續指着他問,“你敢再說一次嗎?就在這裏,當着我們的面說,害淩溪的是我們,而不是你!”

“什麽意思?”另外幾名金丹悚然一驚。

“不要聽他胡言亂語,他只是在推脫罪名!”季羅大喝一聲,擡手就抽出一道風刃,直擊謝冬面門。

“淩溪沒有死!”謝冬頓時喊道,“我知道淩溪的下落!”

唰!那年長金丹臉色驟變,頓時抽出手中繩索,打散了季羅那道風刃,“你說什麽?”

“段師兄,萬萬不能聽信了他!”季羅道,“此人貫會妖言惑衆,其實滿口謊言!”

“我滿口謊言?”謝冬冷笑,“那你又如何?我只問你一句話,淩溪是不是你害的?你敢說你沒有害過他嗎?”

眼看其餘諸人的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季羅不得不道,“淩溪是我的師弟,我怎麽可能害他?哪怕他傷一根汗毛,我都是舍不得的。”

此話一出,卻帶來一股難言的寂靜。

謝冬不再多言一字一句,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季羅。

“季師弟如此說。”那年長金丹問,“你又還有什麽可說的?”

“我沒什麽可說的了,我們束手就擒。”謝冬攤開了雙手,“把我們綁好吧,帶進蓬萊派慢慢審吧。記住別讓我們中途被人弄死了,不然淩溪的下落,你們可就永遠沒法知道了。”

那年長金丹察覺到謝冬态度的詭異,沉默了片刻,以一種不知是該懷疑還是不該懷疑的目光看了季羅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他抛出手中繩索,眼看就要把謝冬牢牢捆住。

卻在這個時候,季羅心裏突然升起一股極大的不安。分明謝冬和何修遠正在束手就擒,死期将至,一切都和季羅原本的計劃大同小異,但他就是覺得有什麽不對。

突然,季羅擡起了頭,猛地看向了謝冬身後那片看似空無一物的地方。

謝冬看見他這目光,臉色猛地一變。

下一刻,季羅抽袖一甩,又是一道風刃擊殺而出。這一次他的目标卻不是任何一個人,而是謝冬的身側。

“師兄!”謝冬忙道。

何修遠動作迅速,腳步一側,頓時攔在前面,抽劍将風刃狠狠打散。散開的風氣吹得他們的衣擺和袖口都是一陣亂翻。

紗幔被吹落,露出淩溪那張淚流滿面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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