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河口倉庫,8:43 pm。

通訊被切斷了。

渡我被身子學習太宰治的模樣,晃動自己的雙腿,細白腿的下半截吊副長筒襪,棉布緊貼小腿,牛津小皮鞋是棕色的,踢打在集裝箱上,發出“哐哐哐”的脆響。

“治君說得太嚴重了。”她說,“可愛女子高中生就算沒有精致的點心作為點綴也會依舊可愛,而且我已經看清楚了,比起徒有其表的精巧的蛋糕,我果然更喜歡血的味道。”

血,被小刀割裂得破破爛爛的殘損布料,青腫的瘀傷,大面積的紫紅色擦痕,傷口……腦海中閃現一幅幅讓常人避之不及的可怖畫面,有的是憑空臆想,但絕大多數都源于渡我被身子看過的血腥圖片。

她的身心有所反映,心跳加速,眼神渙散,唇舌下分泌唾液增多,幾乎順着口齒往外流。

[該怎麽形容渡我醬的表情?]

太宰好整以暇地打量身旁的女性,他的瞳孔黏在粘在對方的面孔上,欣賞的神色宛若在看優美的野生動物,在看抽象派的畫作。

[按照進化論的說法,人是從猿,也就是從野生動物進化來的,基因密碼的深處寫滿了動物特有的狂性。]

[為了鮮血而瘋狂,應該是返祖現象吧?]

“幫我個忙。”渡我被身子被鐐铐束縛的雙手,“手铐一點都不可愛,而且內側又磨,手腕再被拴着就要供血不足了。”

“好哦。”太宰的嗓音飄忽,如風中搖曳的豆大燈火。

[開手铐?]他們旁若無人的對話被皆聞雅也收入耳中,他想笑,多麽荒誕不經的內容,打開手铐?太宰老師自己的手都被束縛着,自顧不暇,如何幫助其他人?

但在心中隐秘的角落,兩人的對話确實帶給他不安。

“咔嚓——”鐐铐孔洞中的機關被挪移位置,在空蕩又靜谧的倉庫中,再微小的聲音也被放大數倍。皆聞雅也看不清,也無法看清太宰是怎麽做的,展開的手铐倒影在瞳孔裏,從渡我被身子的手腕上無助地脫落,随引力作用,手铐落在水泥地上,發出“哐當”的脆響。

“你只有一分鐘,渡我醬。”太宰晃蕩着手,手铐給他甩得噼裏啪啦作響,演奏出一曲挺優美的樂章,“一分鐘後,英雄就要來了,而且還是強力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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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強力?”

“這個嘛,大概是no.3英雄霍克斯的強力吧?”

“真危險真危險。”體育成績相當不錯的渡我被身子從集裝箱上一躍而下,她的步伐比貓還要輕盈,腳掌落地沒有發出丁點兒聲響。

“那我必須在一分鐘內解決掉才行啊。”她說,“渡我啊,還不想被英雄抓走。”

……

河口倉庫,8:44 pm。

殺人鬼與殺人鬼的鬥争沒有太多的花樣,只有兵戈與兵戈的碰撞。

皆聞雅也的能力已被破解,只要不回應他的喊話,能力觸發條件就無法達成,而渡我,她沒有攝取任何人的血液,就無法使用他人的樣貌。

兩人的鬥争是無個性的,全體能化的,技巧更高超的人會是最終的贏家。

渡我被身子的手上拿着一把匕首,匕首的邊緣有齒輪,刃上起放血之用的凹槽,她揮動它,如同操弄自己的肢幹,它與渡我被身子的身軀連成一體。

“真漂亮啊!”年幼的女孩兒用捧起心愛小鳥的姿勢,捧起刀,匕首大小的刀缺少皮革刀鞘,刀刃又被包養得太好,一根淡黃色的頭發絲落到刃上,輕輕吹口氣。

“呼——”

堅韌的頭發絲,斷了。

“哇!”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盛着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溪。

“哈哈哈。”厚實的大手掌蓋在她毛茸茸的雞窩窩腦袋上,橢圓形的大眼睛被揉得也眯成一團,“很棒對吧,我的搭檔。”父親的朋友說,“這可是我的藏品,從中東戰場上帶回來的,看見中間的這道凹槽沒?”他指向刀刃中凹陷的部分,“凹槽是用來放血的,只要刺中了人的身體,血就會順着它源源不斷地流出。”

“哎?”她拖長了聲音,“竟然有專門為了流血而發明的武器嗎?”

“當然啦。”那人大大咧咧的,無論是近乎于粗魯的說話方式,還是下巴上的胡渣,都帶有被風沙吹到粗硬的氣概,“人類的戰争哲學,你永遠也想不到。”

“尤其在進入個性社會後,小國家間的摩擦與矛盾就像是煙火被點燃時迸濺而出的火花,一下子爆發出來。”他兀自說着,忽然看見渡我被身子想要把她柔軟的小手指頭往刀上撞,立刻将它奪了回來,“小心點小心點,不要傷到自己。”

他猛地一拍腦袋:“要是讓詳哥知道我讓你玩危險的玩具,還不得把我撕了,它我就先收回去了,”他說,“小女孩兒的話應該還是喜歡玩洋娃娃吧,叔叔的藏品果然很無聊對吧,不過我好像只會用這些東西。”他的笑容尴尬又局促。

“不不不,完全不會。”年幼的被身子說,“非常可愛。”她揚起圓滾滾的臉蛋說,“能送我一把嗎,叔叔?”

“啊?”硬漢的表情定格在驚愕上,“那得等我給你找到合适的堅韌的皮子,做個小皮套。”

“不過你得答應我,別把匕首揮向自己或別人啊,被身子。”他感嘆說,“到底不是在戰場上,兇器的作用就被杜絕了,剩下的只是華美的裝飾品而已。”

“記住了記住了!”渡我被身子說。

[匕首是兇器]

[是用來傷人的兇器]

[我都記住啦!]

……

[力道也太重了吧?]皆聞雅也的手臂被割破了,連成串的血珠子從傷口處擠出,渡我被身子被血的芬芳取悅了,她說,“這不是很好嗎?有了血的裝飾,就算是難看的你也變得可愛起來。”又是一刀揮下,破空聲傳遞至風中,再及由風入人的耳朵。

“哎哎哎,為什麽要躲啊!”渡我一個錯步沖到皆聞雅也的面前,她高高擡起手臂,動作很快,沒有留下太長時間的空門,“變得更可愛一點不好嗎?”

皆聞以狼狽的後空翻躲過渡我被身子的襲擊。

[真是太糟糕了。]他想:[從以前開始,我就不是四肢發達的體力派,怎麽看都是哲人那家夥運動神經更好,即便在大學時代刻意去學過些空手道啊、自由搏擊什麽的,卻也被老師認作缺乏天賦。]

“你的四肢很不協調,皆聞。”

“就算是再訓練也不能彌補,這是天賦上的差距。”

“皆聞你的腦子很好吧,還是坐在辦公室裏工作吧,戶外運動不适合你。”

“皆聞,放棄吧。”

[所以說啊,明明真正叫皆聞的人是不折不扣的體力派,甚至還拿過關東大會的空手道冠軍,頂着姓氏的我,是個冒牌貨啊!]

他右手拿了把小刀,刀很好,品質與渡我被身子手上的那把不相上下,卻由于使用人不善于揮動它,而成為了疲于格擋的器具。

一刀、兩刀、三刀。

他的胳膊、胸膛、還有臉上的血越來越多,縱橫交錯的傷口像張密不透風的大網,把皆聞雅也牢牢地卡死在網裏面。

揮灑在空中的血滴落在渡我瓷器似的臉頰上,鮮紅的舌頭從她口唇中探出,夠到血滴的邊緣。

“刺溜——”

她笑得像小醜:“再多一點,再多一點。”

“真讓人讨厭啊。”皆聞雅也甩刀子,他的腦殼中像是有一千只螞蟻在啃噬腦組織,很痛很痛很痛,濫用個性的能力持續到現在,在極端的疼痛中,他眼中的瘋狂沒有消退,嘴角扯出的笑容與渡我被身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終于開始覺得,比起太宰老師,你更有被殺死的價值了。”他邁動不是那麽強健的雙腿,沖向渡我被身子。

[哲人。]

[什麽?]

[我們考同一所高中吧。]

[哎,你說東大附中嗎?好難啊雅也,我的學力不夠超級危險啦。]

[但是哲人想要成為政治家吧?要成為政治家的話,就必須上東大附中啊。]

[這個,畢竟我的個性不算很強力,而且比起成為英雄,反而是政治家可以通過政治手段,解決困擾着民衆的事情吧,平定糾紛,體察民意,提出對民衆有利的法案……]

[所以你要考上東大附中。]

[到時候的話,雅也要跟我一起嗎?]

[诶?]

[我知道這麽說其實超級超級自大啦,雅也你是議員家庭出生,但先前不是說過,沒有什麽夢想,沒有什麽想要做的事情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等我當上議員,雅也也當議員一起來幫我就是了,等到五十歲,我們就能成為首相跟內閣秘書長了!]

[……]

[怎麽?]

[太理想主義了!]記憶中的自己,面無表情卻又同時氣急敗壞地指責。

[想要當上首相的話,起碼要有六十歲吧!]

[這麽遲嗎?!]

[哲人的話,果然是笨蛋,沒有我輔佐絕對不行的吧?]雅也說[說好了,你先考上東大附中,然後我們就一起當政治家。]

……

“51秒。”太宰從來不帶手表,嘀嗒嘀嗒的聲音實在是太惱人了,每一秒每一秒都在提醒他,他還活在世界上,還在呼吸肮髒的、醜惡的空氣。但遠離手表,說到底只是種無聊的,自欺欺人的行為,當他想要計量時間時,生物鐘附帶的秒表概念便會形成。

“還有九秒。”他哼唱不知名的小調,調子輕柔而又典雅,古樸的旋律只能讓人想到小提琴聲在月光下潺潺流淌的模樣,西洋的小調萦繞在人的耳邊,渡我被身子只感覺自己的耳朵被細紗撫過,癢癢的。

她埋首,急切地在皆聞雅也的脖頸間喝幾口,手指捏着鮮血染紅的領巾,抓住他垂落在地的胳膊肘,鋒利的刀接連在身上樓下無數深刻的劃痕。

“3秒、2秒、1……”

“叮鈴鈴鈴鈴鈴——”

曲調被調皮的上課鈴聲取代,舌頭尖點着上颚,從天花板與牆的縫隙中席卷而來的氣流猛地在倉庫內流竄,風拖着無數羽毛,最先一批層層疊疊樹立在太宰的面前,形成道密不透風的防護牆,而剩下的則暴力、快速且高效地洞穿卷簾門。

“為什麽突然關……”霍克斯雙手抱肩,話對太宰說,眼神卻在倉庫內逡巡,他還沒有說完,倒在血泊中的渡我被身子與皆聞雅也占滿了視野。

他的眉頭擰巴成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落在兩人邊上,絲毫不顧手啊衣服啊被鮮血玷污,依次探過兩人脈搏。

[很微弱,但還有氣。]

[他是敵人嗎,脈搏停了,身上的傷口……]

“這裏是霍克斯,這裏是霍克斯。”他的手按在耳麥上,“河口倉庫敵人已死亡,人質渡我被身子重傷,生命垂危,急需救援。”

“人質太宰治完好,午夜尚在昏迷中。”

“是,非常抱歉,是我救援不急。”

[啊啊啊,果然道歉了,霍克斯君。]

在太宰的視野中,霍克斯站得筆直,他的後背挺得像一株松柏,頂天立地地栽種于世間,頭發被風吹得越發張揚不羁,防風眼鏡擋住了打扮的表情,但他的表情必定是認真的、嚴謹的,又帶着一點點少年成名的傲慢。

[明明是高傲的人,卻被當局的政治家驅使得像野犬一般,充斥着愚民的衆議員下達的錯誤判決,卻偏偏不承認自己的錯誤,還要在惶恐的當頭訓斥英雄一通,哪怕是江戶時期的藝術品淨琉璃劇,也沒有眼前的畫面來得荒誕吧?]

他嘴中吐出一串絕對不算是好,但放在眼下卻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點評:“真是讓人捧腹大笑到幾乎落淚的悲劇。”

……

次日,同市內,東京病院,9:03 am。

綠谷站在病房外的過道上,透過大片的玻璃阻擋牆,他看見一襲淡藍色的挂簾,以及挂簾後影影綽綽的病床與人。

病房面向外側的牆壁上鑲嵌了一扇大窗戶,窗簾為通透的乳白色,窗簾下有一臺櫃子,也是白的。花瓶如沉寂的舞女,立于桌上。空氣中彌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

少年人高挑的身影從隔斷床簾後鑽出來,他手上捏着兩支不合時宜的玫瑰花,花被保存得很好,明明是在遠離病院的車站買來,卻猶帶露水,清晨的生命精華凝聚在三兩點水滴中。

玫瑰花在瓶中,孑然獨立。

“真是幫大忙了,綠谷君。”太宰輕輕關上門,“明明經歷了兵荒馬亂的晚上,卻還願意跟我一起來病院探望人,果然你就是幾乎在傳說中都絕跡的好人啊,綠谷君。”

“別打趣我了,太宰同學。”綠谷出久苦笑,“結果我還是什麽都沒有幫上忙,甚至到現在,我還相當得混亂,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從英雄的含糊其辭中,他得知有一非常惡劣的敵人正在被追捕中,太宰與受傷的女孩就是此次人質。

“哎,你還什麽都不知道嗎?”太宰扭頭,裝作驚訝的模樣,他裝模作樣的姿态,就算是綠谷出就看了都忍不住吐槽。

[稍微認真點啊太宰同學,就算是想要捉弄我的話,也表現得真實一點,起碼我還能開口問問你事情的來龍脈啊。]

[現在這樣,不是已經将“我要捉弄你”寫在臉上了嗎?]

“這樣的話,我就給綠谷同學講個故事吧。”太宰十分期待地說,“本來也不是個值得形成文字落筆于紙上的小故事,但要是連一名聽衆也沒有,就埋藏于千千萬萬的悲喜劇中,也未免有點凄涼。”他轉頭說,“反正綠谷同學你是相當稀少的老好人,就且聽聽故事吧。”他拉着綠谷出久,在靠樓梯道口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故事的開頭是一對朋友,一人是警察的兒子,另一人是政治家的兒子。”

爆豪站在拐角喝果汁。

……

同市內,9:17 am。

“個性監管條例!”忙了一夜的霍克斯站在站在走廊的拐角處,他實在是太驚訝了,以至于嗓音不由自主開大,相澤消太不贊同地看了霍克斯一眼,後者才如夢初醒把音量調低。

“開什麽玩笑。”他咬牙切齒,每個字都是切碎之後從牙縫中擠出來,“将個性化作良性、中性、惡性?那群政客在開玩笑嗎?沒有什麽人生下來就會成為敵人,更不要說個性是一代一代遺傳的,敵人的父母難道也是敵人嗎?”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呼吸越發急促,粗重的氣從鼻中噴湧而出。

“目前為止只是個提案。”相澤消太說,“在樹理事件後,那些人對敵人家屬相關事件諱莫如深,想要将法案落實,非常困難,現階段可以不用擔心。”

“這不是擔不擔心的問題。”霍克斯說,“我們的社會,從生下來開始,本來就是不平等的,而英雄存在的意義其實是恢複社會秩序,當社會趨于平靜之後,縮短畸形的、從個性中誕生出來的不平等感。”

“但他們準備做什麽?”

相澤消太說:“他們準備讓日本變成什麽樣的世界?”他含糊不清地說,“可能是柏拉圖寫過的那個世界吧,高中課本有學。”

理想國。

護國者、衛國者和生産者。

英雄、敵人和普通人。

……

同市內,9:27 am。

“我的故事說完了。”太宰站起來,做了節舒展身體的廣播體操。

綠谷坐着,他的面孔凝固了,蒼白的肌底上,小雀斑都不在跳動,而是靜靜地蟄伏着,如同三流畫家在蹩腳畫作上殘留的斑點。

“不要這樣啊,綠谷君。”太宰伸展完胳膊與柔韌的腰肢,再坐回了堅硬塑料座椅上,“在看完一部喜愛的電影後留下影評可是美德,我雖然不要求讀者對我的作品有什麽反應,但你既然是唯一的讀者,請稍微對我敘述的故事作出評價吧。”

“提問,在這則故事中,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什麽是正确的,什麽是錯誤的,什麽是正常的,什麽是異常的。”

“請告訴我你的答案吧,綠谷出久君。”

#事件:異常,完。#

[身體:太宰治]

[同步率: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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