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事情在第一年結束後邁上了正軌。
這裏的正軌是指,正田宏義不用像抱頭老鼠一樣在陰溝洞裏打滾了,他逐步積累起來了做反英雄的經驗,建立了不少安全屋,與一些志同道合的夥伴取得了聯系,津島修治也不用跟着他只能以蟹棒充饑。
而修治君,從一開始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變成了偶爾幫忙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說寫寫阿喀琉斯的信件,又或者是指導着正田宏義做投資。
後者聽起來很奇怪,但他們确實是如此分配工作的。
“無論要做什麽事業,經濟才是最根本的基石吧。”他在說這話的時候,露出了微妙的,帶着點困惑的天真神情,“一旦有了足夠的資金,無論想要做什麽,都會變的易如反掌起來,英雄的行動網絡,遍布社會各地的安全屋,完備的醫療設施……”他用輕快的語調在正田宏義心上狠狠插了一刀,“不過阿宏的話,似乎很不會打理財産,前期似乎為了行動積累了一筆錢,不過到現在,已經口袋空空囊中羞澀了吧?”
“如果靠你的話,別說是好吃的蟹肉罐頭,很快就要連北海道的蟹棒都吃不起了。”修治君說,“所以,就把宏義攢下來的錢給我,讓我幫你變成更多的錢吧。”
如果是其他小孩子這麽說,父母一定會以為他們是要拿錢買玩具或者是自己想要的東西,絕對不可能交出大額的資金,但正田宏義偏偏就把錢給修治了,他許願似的說,“能把一份錢變成兩份錢嗎?”
修治輕聲說:“我能把一份錢變成十份錢哦。”
……
“阿喀琉斯,他的錢是這麽來的嗎?”鷹翔太用難以言喻的眼神上下打量太宰治。
“很奇怪嗎?”
“是的。”他承認,下一秒,鷹翔太為自己的話找到了更合理更詳細的解釋,“我說的奇怪不是說修治君會掙錢,而是他願意将自己的頭腦用在這件事上。”
津島修治,在鷹翔太的耳朵裏,這名字已經與太宰治畫上了等號,他隐晦地說:“你看,修治君不應該是這樣的人,”他說,“他……他大概不太重視物質生活,只要有些感興趣的書可以看,有蟹肉罐頭可以吃,有詭谲的事件可以讓他參與,應該就能獲得少量的滿足,他大概對物質生活是沒有太多需求的。”
[如果太宰有什麽想要的,根本不用通過錢,就能取得。]
他似乎不應該這樣去想另外一個人類,但太宰确實讓鷹翔太産生了如此的錯覺,總之,把他與金錢放在一起,讓鷹翔太感覺到了一股說不出來的古怪,像是殺一只老鼠卻用了加特林機槍,為了解道小學生數學題卻找來了高斯。
古怪、不協調、實在是很不太宰,鷹翔太是這麽想的。
“然而,事實上,修治君覺得很愉快。”他明明是在敘述過去的自己,口吻卻像是在點評其他人,冷漠而客觀,“什麽是有趣的工作,有什麽無趣的工作,在修治君看來并沒有明确的界限,掙錢對他來說神不定很枯燥,但通過一連串不斷變化的故事看所謂的股市漲落,是種新奇的體驗,用掙來的錢購買蟹肉罐頭,置辦安全屋,看宏義在安全屋裏裝上被爐,對他來說都是有趣的事。”
“這大概是所謂平淡的波瀾吧。”他的神色不知該用倦怠來形容還是用冷漠來形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修治君确實從那樣的生活中獲得了快樂。”
[他甚至覺得,如果能那樣跟阿喀琉斯在一起一輩子也很好,頭一次,他身邊出現了大朋友。]
最後的話是隐去的,如果讓外人知道他過去的想法,也未免太悲哀了。
“在第二年的中段,修治君遇見了波澈。”講述到了一個新的階段,“翔太君你與阿健勉強稱得上熟悉,有沒有聽他說過以前的事?”
“我……稍微聽過一點點。”他敏銳地察覺到太宰并不準備說那些快樂的事,他敢斷言當修治與阿喀琉斯在一起的時候,他确實獲得了短暫的甚至是有點平凡的快樂,他也不敢去追問,只能含糊地說,“他說自己以前是在精神病院。”
“是的。”太宰說,“波澈君小時候,确實是個很難相處的孩子。”
……
“嗯——”正田宏義盤腿坐在榻榻米上,他雙手交叉着,脖頸微微向下垂,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紙張看,眉頭依舊是松散的,沒有擰在一起,但他的表情卻十分認真。
宏義就是這樣的人,你很難從他的表情上感受到多少的壓迫感,無論是在做多麽重要的事情,他的五官都很放松,倘若要判斷人此時的心情,只能看他的眼睛。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句話用在他身上,實在是太貼切了。
一雙手忽然從他身側蹿出來,輕飄飄地将他面前的紙張給抽走了,修治君看見了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那些姓名無疑是屬于政治家的。
托他那位父親的福,不僅僅是日本的政治家,英國的、美國的、歐洲的,他全部都認識了個遍。
放在同齡人中,太宰的身量絕對算高的,遠看甚至有股風中楊柳的單薄意味,他的骨節十分修長,白皙手指搭在紙張的邊頁,竟有股超越了年齡的優雅。
你看着他,總會産生總錯覺,仿佛眼前的人并不僅僅只有十歲,但他的臉卻無疑又是孩童的臉。
真要說造成此情況的緣由,大概是他身上與生具來的神秘氣質以及超越了年齡的智慧。
“原來如此。”短短幾分鐘內修治君已經明了了現狀,那位叫得出名字的政治家,私下裏搜集了不少擁有特殊個性的孩子。孩子的來源多種多樣,拐賣的占最少數,絕大多數的人,竟然是被親身父母送來的。
宏義煩躁地撓頭發:“理智上知道會有這樣的人,為了金錢就連親身骨肉都可以出賣,情感上卻覺得不能接受。”他說,“就像是那些犯罪的英雄一樣,你永遠不知道,為什麽人會貪婪成這樣。”
“不,他們的話,應該不僅僅是金錢的原因吧。”修治說,“你看啊,說是特殊的個性,很多就幹脆是失控的高傷害個性吧。”他随意翻了幾頁,“切割的個性、分裂自身的個性、抽取他人血液的個性……就算是父母,對諸如此類的破壞性力量,也會産生恐懼。”
[因為恐懼,才會将他們抛棄掉。]
“如果說殺死了那位政治家,解放了這些孩子,會有怎樣的後果,阿宏想過嗎?”他說,“被親身父母抛棄,在童年時代經歷了慘無人道的實驗,即使被解救了也不知道何去何從,他們成為敵人的可能要遠遠高于成為正常人的可能哦。”
修治說的問題,正是宏義擔心的。
“我最近常常在思考。”他說,“不,應該說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思考,殺死犯罪者,在諸多解決事件的方法中,無疑是最為簡單粗暴,并且後遺症最多的方式。”
“就比如說,我殺死了這名政客。”他用手指虛虛地指向修治手上的紙張,“他的罪行被曝光,手下的資源解體,孩子們得到拯救,但很快,總有人會在事态平息之後接受他遺留下的財産,甚至還有人僥幸走上他經歷的老路,那麽我先前做的事情,效力就大打折扣。”
“還有那些孩子。”他說,“作為受害人的他們值得同情,但如果将他們未來得不到好的引導,那麽無疑有可能變成更糟糕的人。”
“所以我想,我目前做的事情還太少了,太片面了。”
“按照阿宏的說法,莫非是想要連他們的未來都一同負擔起來嗎?”修治坐下來,被爐的中間放了一個大果盤,果盤裏面是三四枚形狀美好的橘子,他拿起一枚,撥開皮,皮很薄,內裏的果肉十分飽滿。
宏義伸出手指摩挲自己的下巴:“不,其實在你跟我說之前,我甚至沒有考慮過這件事。”他講,“負擔起人的未來,實在是很沉重的一件事,就像是養孩子,我光是帶着修治你就已經很忙了。”
“哎,真過分。”他将一瓣果肉塞在嘴裏,“明明我幫了你那麽多。”
“嗯,所以我很感謝你。”宏義從善如流地回答。
“如果說要負擔起那麽多人的未來,起碼要有個組織才行。”他伸出手指頭計算着,“人手、金錢、名望、成熟的産業鏈……”
“就跟會社一樣。”
“你要開公司嗎?”
“再說吧。”宏義說,“就算是開,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情啊。”他說,“到時候修治君也長大了,一定要來幫我。”他說,“無論是掙錢也好統籌的能力也好,我都不如修治君,交給你真是再合适不過了。”
橘子已經吃完了。
“哎,我才不要。”他把殘羹冷炙留在桌面上,“聽起來實在是太麻煩了。”
宏義望着天花板下懸挂着的吊燈:“但我确實不太擅長這些,人員調配,整理資金,搭建框架,真要說的話行動到現在為止這麽成功,修治君要占一大半功勞。”
修治的聲音中染上了笑意:“這些一開始就應該知道了。”他站起來拍拍手,“好了好了,如果真的哪一天,阿宏要做社長的話,雖然我不會做副社長,當個顧問卻是沒有問題的。”他說,“工作很麻煩是沒錯,不過要是我一個人的話,就沒有辦法像跟在你身邊時一樣,嘗試許多有意思的事情了,誰叫阿宏就是個很有意思的,充滿了奇怪思想的人。”
“啊。”宏義說,“你沒資格說我啊,修治。”
“不過。”正田宏義說,“雖然還沒想到怎麽協調這些孩子,果然還是不能把他們放在奇怪的精神病院啊。”
[先把他們救出來吧。]
修治舉起手:“帶上我吧帶上我吧。”他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很有趣的樣子。”
安全屋的窗開了條縫,冬日的寒風鑽進屋子裏,恰好吹在資料紙上,定成了一本的書被吹得嘩啦啦嘩啦啦作響,那些白色的內頁上下翻飛着,終于固定在了其中的一頁。
“波澈健”。
一張大頭照,若隐若現。
……
波澈健比修治要大兩三歲,但看他的身材,說是比修治小兩三歲也是有人相信的。
暴躁、陰郁、攻擊性強,初次見到他時,就像是只被關在陰暗小屋子裏,從來沒有見過天日的貓。
“你把他領回來了?”宏義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實在無法想象,修治會領什麽人回來,做個精妙的比喻就是,一只高傲的,很有地盤意識的家貓,領了一只遍體淩傷的,同樣具有攻擊性的野貓回來。
“對啊。”修治說,“嘛,說是領回來,其實也不一定在一起生活就是了,波澈君似乎需要一間隔光的地下室,還要晚上的電腦設備。”他苦惱地說,“不過,确實是給我撿回來了。”
“喂!”後者不滿地抗議說,“你以為是撿了什麽流浪動物回來嗎?”
“難道不是嗎?”他的笑容好像很有威懾力,波澈健看了一眼,都僵住了。
“沒辦法啊。”修治說,“誰叫波澈君那麽粘人,明明其他孩子都三三兩兩離開去尋找自己的道路了,卻還是留在原地叫嚣着沒有人需要我之類的話,于是我就問他,要不要來我們公司當小弟,波澈君竟然就歡天喜地地答應了。”他笑說,“換言之,也就是賣身給我們啦。”
“修治……”宏義只覺得自己的腦門開始疼了,“公司的說法,你真準備實踐?”
“當然咯。”津島修治半真半假地說,“畢竟是阿宏的夢想啊。”
[而且,阿宏的夢想,聽起來相當有趣哦。]
第二年,他們有了個小小的夢想,關于還沒有成立的公司,以及多了一名打雜專用的暴躁小弟。
……
鷹翔太聽入迷了。
作家,換個方式解讀,就是編寫故事的人,會編寫故事的人,往往也很會說故事,太宰就是這樣,聽他講述過去時,他的心情随着情節的起伏而起伏。
“哎呀。”第三杯奶茶喝完了,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屏幕閃了兩下,已經五點了。
小莊編輯預約了六點上門,而霍克斯結束工作回到隔壁公寓的時間是五點半。
總之,到了鷹翔太應該離開的時候了。
“嘛,反正大部分的故事就是這樣。”太宰說,“等到第三年,并沒有發生什麽大事,自然也沒有說的必要了。”
[等等,沒出現什麽大事?會社建立起來了嗎,阿喀琉斯……]
他的滿腔疑問忽然在胸口堵住了,鷹翔太想到了一件事。
阿喀琉斯是在第三年失蹤的。
這個事實讓他的表情僵住了。
“我能問個問題嗎?”他小心翼翼地提問,“阿喀琉斯先生,官方報道是失蹤對吧,好像從某一時段開始,他就銷聲匿跡,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哦,那個啊。”太宰說,“不是失蹤,是死了。”
“他在第三年死了,連帶着他的夢想一起。”
[連帶着,向往與朋友一同生活的,津島修治一起。]
“如果、如果是修治的話,應該能夠做得更好吧。”
“我早就知道,對你來說,這世界就像是本一眼能夠看到盡頭的書籍,沒有什麽波瀾起伏,也沒有什麽趣味,更沒有主動的意志。”
“正因如此,要是修治找不到想要做的事情的話,就去試着實現看看我們一同描畫的夢想吧,建立一個會社。”
“一個能夠托付很多人性命與未來的會社。”
“稍稍能夠理解,鐵名那時候的話了。”天使一樣的孩子……
那些話,像是詛咒一樣,牢牢的、牢牢的纏繞在太宰的身上。
[身體:太宰治]
[同步率: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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