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節
一個兵啊,大約成才就是自個老娘最愛的那種“拔一根汗毛都吹得嘀鈴鈴響”的人精,一想起老娘,高城牙龈發酸,也許以後每次“別人家的孩子”出現的時候成才都會在自己腦子裏轉一圈了——打住,這思路都脫缰了,一開始要想的是什麽來着?
高城是真的煩惱啊,太聰明了,在軍營裏要麽魚躍成龍要麽萬劫不複,招攬這樣一個本身就是不安因素構成的兵,除了痛并快樂還能說什麽。他已經是自己的了,哪能不負責到底啊。
翌日黎明聽見熟悉的聲響個個帳篷裏情景大同小異。
“我老白是累出幻覺了麽,我怎麽聽見步戰車的聲音了……”
“我,我好像也聽見了。”
“步戰車——是444!是444!”
“都愣着幹什麽,起床!”伍六一中氣十足一錘定音,一邊往外走一邊套上衣,沖出去一看,呵,熹微的晨光裏一字兒排開威武雄壯的不是步戰車又是什麽!
雖然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可親眼看到還是有瞬間恍惚,成才把雙手擡到眼前,終于又能摸槍了啊。放下手,那邊高城目光意味不明。
親自督陣的王團可沒讓他們開心太久,嘀咕着“都泥糊成什麽樣子了”指令一下差點喜極而泣的泥猴兒們就被水槍一陣猛沖,等太陽上來晾幹了飛也似的換裝一溜煙兒爬上車。哎,到底是有多受虐狂才能如此懷念鐵皮箱子裏的颠簸?
高城可沒有跟着一起跑的機會,他被王團扣下做“參詳”,頂着滿臉黑雲窩在被征用成指揮部的帳篷裏發黴。
“你就是這麽鬧情緒的?”
“我沒鬧情緒!”
“那你就一灘爛泥似的給我躺那兒?!”
“我——”無可辯駁高城只好坐直了身體,目視前方就是不瞅王團。
“我說你這個孩子怎麽回事,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悶頭悶腦的含糊了一句“我的兵”。好想去摳桌子沿上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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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兵怎麽了?不出意外又是你的兵最出彩。”
高城不答話去摸索桌上的煙,嗤啦點着一根仿佛跟誰有仇似的一口吸掉半截。
擡頭看一眼,一眼,又一眼,王團的目光在顯示器和高城臉上來回逡巡,不知重複了多少次王團把高城剛點上的煙搶過來摁滅随手丢到一邊。
“我很羨慕你。”王團這樣說的時候高城又摸索出了一根煙點上。不指望某個“耍性子”充耳不聞的小子,王團吸了口煙,“我已經沒有不安的權利了。”
梗着的後頸驟然松垮,煙在指縫間緩慢燃燒,高城把它丢在地上,實在抽不下去。
算算時間他們應該已經推進到丘陵深處沒有路的地方了。
成才,知道為什麽你還嫩嗎?再多成長那麽一點點就會像我這樣學會沉默,再成長許多許多就會像王團那樣學會從容。膈應這次演習,因為它危險。甚至不知道意義何在,我總記得理由只有服從二字。
怕什麽來什麽。
但高城不否認得到消息的時候反而松了口氣,他不是成才,未知中的不怎麽美好的情境不是他的雞血,就算壞消息他也要這達摩克利斯之劍趕緊落下來好斬卻他的自尋煩惱。
趕到現場貓腰一看,“呦呵,一摔了屁墩兒的龜啊。”
這個步戰車的翻車,它是步戰車的翻車,它不是別的翻車。
底下那輛步戰車爬到高城現在所處的小土坡上的時候終于壓塌了昨日那場細雨疏松的土層,和人失了重心沒什麽兩樣順着斜坡往下掉,隔着兩層裝甲板臨近戰車上的人都聽見了空咚一聲悶響。
四周看一眼高城就大約知道怎麽回事,原本所處的這個小土坡也不是小土坡,至少是比現在高大一點的大土坡,步戰車下掉的時候帶去了一截表土或者确切的說是表泥,好死不死卡在說是山谷嫌陡峭說是大坑嫌狹長的——溝裏,震動引發連鎖反應帶動四周的淤泥流下,好好一輛步戰車被活埋了大半截。
高城蹲在土坡上往下看,溝裏的步戰車炮口也像一只眼睛在看他,大眼瞪小眼,難兄爛弟。
揮手制止正要報告情況的技術兵,高城自己撈過話筒:“七班長。”
聽筒裏傳來成才的聲音:“班長胸椎受傷,現在沒法說話。”
“是你啊,”不知怎麽就微笑而不自知,“有死的麽?”
“沒有。”
聽到他的聲音,知道他在微笑,陽光照進高城金棕色的眼睛,“有要死的嗎?”
“沒有。”
他一定皺了鼻子然後笑得很開。
“你們等一會兒。”
“嗯。”
士兵,你該回答“是”。
長官,還記得北方結冰的河嗎?記得早春暖陽裏綿綿密密的冰裂聲嗎?河水重新流動,歡唱新的春天。你的聲音,可否不要突然如此溫柔。
通話中斷,只有儀器幽光閃爍的黑暗車廂裏幾個人靠在一起靜默等待,原來只要他在就能給讓平靜變成安恬。
十 流光似水
那天被困在車廂裏一等就是九小時,成才是出來之後才聽人說起挖掘的具體情況,比起自然之力人類有多麽渺小就有多麽智慧,木板鐵鍬十數個人工從爛泥塘裏挖出幾十噸的大鐵家夥,相比起來九小時的黑暗幽閉簡直輕松的令人發指。
可那也是出來之後才知道,在車廂裏的時候,除了面前黑暗便是靠在成才肩膀上七班長輕聲的咳嗽,撞擊的時候傷了胸椎,大約肺腑也有所損傷,稍一提氣便劇痛不得不蜷着身子。所有人都知道班長疼,但成才知道的更直觀,被七班長攥着的手腕時緊時松猶如疼痛的吐息。九小時的時間裏無人與他們聯系他們也不曾呼叫外界,通訊沒有實際意義,浪費無謂的時間不如多下幾鍬,不把他們挖出來起碼的醫療都不能實現。
黑暗與等待延緩了時間的流速,最開始的平和快被折磨殆盡,只能想着高城的話,他說等一會兒。
這個一會兒很久很久,儀器上顯示九小時二十三分二十八秒,通訊再次啓動。駕駛員兔子似的竄過去配合調整,幾分鐘之後車廂門大開,新鮮空氣洪水般的湧入肺葉帶着全身細胞在歡唱。
傷員優先,高城站在一塊支撐的木板上親手拉他的兵上來,一個又一個,到了最後一個才見到似乎久違的笑靥。
只是微笑,仰臉看着他微笑,歡喜的朝他伸出手,看一個人時那全世界就只有他。手指相碰手掌相握,一抻一拽全世界迅速靠攏。
“你傷哪兒了?”
“報告連長,完好無缺。”
“拉倒吧你現在算陣亡。”
“不發撫恤麽連長?”
“光榮的叫烈士,你這溺斃在泥溝裏的頂多算炮灰,報告寫出來你不嫌窩囊我嫌臊得慌。”
“連長你聽見了嗎?”
“什麽?”
“我的心碎了。”
說話的功夫衛生員已經給成才檢查完,确實完好無缺,高城擰開水瓶遞給他,“喝慢點。”
成才舔舔幹裂的嘴唇,“連長,我又被溫暖了。”
高城剛想反擊瞥見成才小口小口喝水的樣子又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了。
呆樣。成才瞅着他樂,牙齒兔兒似的啃着瓶口。高城直勾勾的眼神兒半張着嘴,背景是黑乎乎的爛泥地裝飾是同樣黑乎乎的爛泥巴,你說不是呆樣是什麽。
成才叼着水瓶晃悠悠的去找他的七班長,翹起的嘴角就沒落下來過,那一定是星漢燦爛的錯,不然怎麽能無端高興成這樣。
高城和成才都知道,演習回來有什麽變了。
他們之間依舊很少說話,更不再有那夜輕松的玩笑,只是偶爾眼神交會又錯開,原來眼睛真的會說話。贊許肯定警告疑惑安撫激勵,多數時候的尋找一個明白人以及更多數時候的只是單純的看一眼。
那邊高城又和三班鬧作一團被搶走了整包煙。
那邊高城又跳腳了我們不能指望每一個兵的每一項都在優秀線上。
那邊高城又自己挖了個坑自己跳進去了總是在出人意料的時候脫線。
那邊高城又抱怨食堂的茄子了真夠挑食的。
那邊高城又……
成才開始常常有溫度的微笑。每當他這麽笑的的時候,瑟瑟秋風裏唯有他周身一丈方圓山花爛漫。
藍天無限地無垠,那是野草叢裏瑩瑩的百合花,雨露在他身上舞蹈飛鳥在他身邊鳴唱,被嬌縱壞了的他在陽光裏自由生長。
他終究是不同的,高城總結,欣慰裏多少帶着點無奈。他站在窗邊往下看,目之所及成才抱着本書在看,似乎心有所感擡頭沖他璀然一笑,高城微微點頭,成才再笑然後接着看書。
在別人眼裏卻不是那樣。
他的微笑只是他的表情,見到每個人都微笑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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