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靖四叔調理騰大侄,司徒三造訪崔婆子
靖四叔調理騰大侄,司徒三造訪崔婆子
林騰年方七歲,與林靖同齡,論月份兒還是林騰大上兩個月。
不過,林靖輩份居長,林騰得乖乖的叫一聲四叔。
二老太太親自在越氏和林靖面前求的情面,送了長孫來公府念書,便是存了親近之意。來之前,二老太太早将長孫教導了一番,其實,因有二太爺這麽個反面教材在前,二老太太對兒孫的教育十分精心。她并不盼兒孫多少出類拔萃,只求老實本分,心性正直便可。
林騰身為長孫,二老太太敢把他送到公府來,自然也有些信心。
林騰果然十分恭謹聽話,并不因林靖年紀較他小、個子沒他高、便小瞧林靖。就是越氏,也在林翊面前贊過林騰幾回。
一日,林翊落衙早些,便留林騰在公府用飯再回。
林騰與林靖同歲,不過,瞧着倒像比林靖大個一二歲的模樣。身量便高了林靖大半頭,因林騰幼年便開始習武,胳膊腿的瞧着結實有勁兒,眉宇更比林靖多了三分勃勃英氣。
且林騰小小年紀,便知禮懂事,再一對比林騰那不着調的祖父,林翊更覺林騰難得,心下歡喜非常,也放心将林騰與林靖放于一處了。
尤其用飯時,林騰魚肉蛋飯,樣樣吃的香甜,再看林靖,吃啥都懶懶的兩筷子,沒個精氣神便也罷了,沒吃幾口,林靖便撂下筷子,飽了。
林翊簡直愁的慌。
其實,林騰也愁的慌。
祖母問起他功課,林騰悶悶地,“老太太,我不想去跟着四叔念書了。”
“啊?”二老太太微驚,倒也不急,拉過長孫細問,“怎麽了?可是你四叔不喜歡你?”
“不是。”林騰實話實說,“四叔待我很好,每天都讓小廚房做許多好吃的給我吃。我覺着,我不是念書的材料。四叔早學了好些功課,先生又從頭開始給我講。我背好半天,也記不得。”而且,被先生當笨蛋看的那種感覺,非常之不好受。即使林騰年紀小些,也能感覺得到先生似乎不大喜歡他。
二老太太耐心安慰長孫,道,“你四叔啓蒙比你早,你才進學,學的略慢一些也無妨的。咱家也不是要你去念狀元,只是,人活一世,也不能當睜眼瞎,總要念幾本書到肚子裏的,是不是?”
林騰心地純良,道,“先生說四叔以後肯定能考狀元的,我擔心我學的慢,會耽誤了四叔念書。”
二老太太笑,“怎麽會呢?你四叔平日裏功課又不忙,叫你們在一處,主要是做伴的意思。不然,你弟妹還小,那府裏,你四叔也沒個伴兒,你們在一處,也熱鬧些不是?”
林騰想了想,覺着祖母說的有理,便點了點頭。
林靖多了個人陪伴,且經他冷眼旁觀,心下忖度,覺着林騰雖然有些笨,心性卻不錯,又是一家子。雖然這傻家夥吃啥啥沒夠,念起書來便一臉苦大仇深,不過,了勝于無。林靖自戀的覺着,天底下,大約如林騰這樣笨蛋的居多,如他自己這般才貌雙全的,定是不多見的吧。
當然,以林靖高傲的自尊心,他是絕對不會承認他是多麽羨慕林騰随着家中侍衛在習武場騎小馬練拳腳的。林靖哼哼兩聲,表示那都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才幹的營生。
林騰一篇論語,足背了五天還磕磕巴巴的背不大熟練,夏先生一張臉黑若鍋底。若非是在公府授課,夏先生幾乎想板子上身了。
夏先生黑着臉叫林騰接着背書,轉而和顏悅色的與林靖講起功課來。
林靖懶懶的聽着,但有不解的,直接與夏先生探讨幾句,一問一答,教學相長,夏先生有林靖這個學生,教學簡直是一種享受。
人心總有偏向。
老師喜歡聰明的學生,千年前如此,千年後亦如此。
不過,夏先生還是非常盡責的。林靖進度神速,林騰笨的死不開竅,夏先生總會在林騰身上多下工夫,以期不負主家所給的豐厚束修。
林騰私下與林靖訴苦,“四叔,我是不是太笨了。”
林靖看林騰寫字寫的大汗淋淋,連紙上都滴了汗來,糊了大字。先吩咐一聲,“井裏不是湃着果子麽,取些來給騰哥兒吃。再擰條帕子來。”
林靖身子嬌弱,雖生于豪富之家,三伏天,卻是冰都不敢用一塊兒,頂多地上用井水多擦幾遍消暑,這便苦了身體倍兒棒的林騰。好在林騰懂事,從不叫苦,而且,他與林靖漸漸熟了,覺着熱便去了外頭的單袍,只短衣短褲的穿着。
一時,丫頭取了果子來。林騰擦過手臉,他知林靖不吃涼的,便也不讓林靖,自己守着瓜果吃起來,聽林靖與他分說,“你念書是不聰明,背個書能要你半條命,有那麽難麽?不過,我看你學拳腳便挺靈光的,一學就會,連誠叔都贊你呢。”
說到武功拳腳,林騰嘿嘿一笑,吐出兩粒西瓜子,道,“我也不知為啥,拳腳什麽的,我看一遍就記得住。就是記不住,誠叔跟我說一遍,我就明白了。可是,夏先生教的這些之乎者也,饒舌的很。我每次勉強記住,可一看夏先生那臉拉的老長,一害怕,便又忘了。”
林靖挑起眉梢淡淡,“你怕他做什麽?就是背不下書,也是他沒教好,與你有何相幹?”
林騰十分講理,道,“可是,夏先生一樣教,怎麽四叔就一學就會呢?”
“你能跟我比麽。”林靖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說林騰,“要不,你怎麽叫我四叔呢?”
二老太太在家便教林騰要尊敬林靖這個小四叔,再加上林靖心眼兒多,人也聰明,見林騰憨頭憨腦,便常指點于他。便是功課上,林靖雖年紀小,也能教導林騰一二。
故此,林騰對林靖非常服氣。
林騰漸漸長大,也有一些男孩兒的煩惱。他深信林靖,于是,就說與林靖聽。林騰道,“我倒不怕苦,我比不得四叔聰明,就在私下多用工夫。可是,四叔,我大約真不是念書的材料。唉,我自己倒沒啥,就是怕祖母會失望呢。”雖然祖母一直說并不求他考狀元功名,但,林騰隐隐知曉,祖母将他送來與四叔一道念書,定是盼他有出息的。他自己也非常努力,從公府回家後,晚上還要看書用功。
可是,不知為啥,就,就,就是不開這竅。晚上背下來了,早上再一想,就忘得個七七八八。
林靖天性中自有一股靈氣,他不僅念書在行,過目成誦,便是許多人情世故,眼界見識,都勝常人百倍。見林騰愁的連瓜果都吃的沒滋味兒了,說他道,“看你這心胸,沒個出息。”
“便是朝廷中,還分文臣武将呢。別信什麽‘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都是讀書人說的酸話。”林靖道,“咱家本就是武将出身,你這是有祖宗遺風,別人羨慕你都羨慕不來呢。你怎麽倒垂頭喪氣,哪裏像個爺們兒!”
林騰到底年紀小,且受到了他最崇拜的小四叔的鼓勵,當下将一大盤的瓜子啃個精光。林靖直說他,“行不行啊,涼的很,別鬧肚子啊。”
林騰拍拍肚皮,道,“沒事,我在家,連吃兩碗酸奶果子冰都沒事。”
林靖一聲長嘆,果真是巧者勞、智者累、愚者無憂享富貴。眼巴巴的瞧着林騰一大盤的果子下肚,林靖嘴裏有些饞,特意吩咐晚上給他做果子羹,覺着味兒好,多吃兩口,胃裏便積了食,折騰了大半夜,到底盡數吐了出來,才算安生。
第二日,林靖身上不大爽快,又是請醫延藥的一通忙活。
資優生林靖請了病假,只餘林騰聽夏先生授課。夏先生是個認真盡責的人,想着人家林靖早便資質出衆,随便誰教,人家都差不了。倒是林騰,若是能把林騰教出來,才能顯出自家本事呢。
林靖成就名師,而林騰,卻是需要名師成就的人。
夏先生發下宏願,立志教導林騰成才。
林騰簡直苦不堪言,恨不能與他家靖四叔一道病一病,好逃離夏先生的折磨。奈何己身體壯如牛,想病也不易啊。
林騰去瞧林靖,道,“四叔趕緊好起來吧,夏先生現在眼睛不眨的盯着我,天天給我留許多課業。”有林翊的吩咐,因林靖勞不得神,夏先生從不會給林靖留課外作業。如今,好容易多了個皮躁肉厚的,雖然林騰笨了些,不過很能滿足做先生的自尊心。
林騰幾次來林靖床頭訴苦,林靖給他念的心煩,道,“行了,你先學着,我給你想個法子。”
林騰見林靖要替他出頭兒,立刻起身朝林靖作了幾個揖,道,“四叔就是我的恩人哪。”
林靖給他逗樂,說他,“縱使日後不走科舉之路,知道些道理也沒什麽不好。”
“只要夏先生少留着課業,我也認真聽他講課。”林騰又吞吞吐吐地,“四叔,我想拜誠叔為師,你說,好不好?”
林靖看林騰一眼,一時沒說話。
林騰說的誠叔,乃是家中護衛頭領,姓王,單名一個誠字。
如林家這等世家豪門,自然有自己的護衛。王誠一身功夫,非奴仆之身,算是供奉一類。
林靖想了想,問,“你跟誠叔說了嗎?”
林騰道,“還沒有,我想先跟四叔商量。”與林靖相處日久,林騰便愈發覺着自己這小四叔不一般。雖然瞧着跟着女孩兒似的,身子也不大結實。實際上,非常有見識。故而,林騰有事,倒願意與年紀相仿的林靖商量。
林靖受到林騰的信任,小小心靈倍受鼓舞,也願意照看林騰,以免林騰傻傻的吃虧。
“你即便說,怕誠叔也不會同意。”見林騰面露焦色,林靖已猜透心中所想,道,“并非誠叔看不中你,實在是主仆有別。”
林靖道,“誠叔本是家中供奉,侍衛頭領。你若是有心與他習些拳腳,用心去學便是。只是,若你非要擺酒拜師,誠叔成了你的師傅,俗話說,尊師如父,那誠叔在這府中便艱難了。”見林騰皺着兩條濃黑的眉毛,依舊不大明白的模樣,林靖直接道,“譬如,夏先生,我們皆拜了夏先生為師。夏先生既為我們的先生,那麽,能叫夏先生去做下人做的事麽?”
“這樣啊……”林騰有些失落。
林靖道,“這世上,不一定拜了師,才算師徒。只要你心裏将誠叔認為師父,将他當做師父一般的敬重,他便是你的師父。”
好在林騰年紀小,十分好哄。他立刻道,“那我這就去跟誠叔說,雖然不方便拜誠叔為師,我心裏卻是當他是我的師父的!”
林靖眉眼間流露出一縷笑意,打發了丫頭們下去,悄悄與林騰道,“你先去跟誠叔說,要拜誠叔為師。誠叔必不應的。然後,你再三懇求,誠叔依舊不會應。這時,你再去跟誠叔說,雖他不收你,你心裏當他是師父一樣的。”
林騰腦子更轉不過來了,問,“為啥啊?四叔,你明明說誠叔不會應的。”
林靖懶的與他解釋,道,“你若不明白,便去問問二嬸,二嬸會告訴你的。”
林騰是個實誠孩子,他想破腦袋都想不通為啥他靖四叔要教他這樣拐彎抹角的做事情,只得回去問老太太。二老太太聽林騰把事說了,心下一聲長嘆,人與人真是生而不同的。看林靖這滿身的心眼兒,便是林騰再投一回胎,估計也趕不上林靖一半兒。
不過,孩子總是自家的好。
林騰是個厚道孩子,身為長孫,這樣的心腸,是家族的福氣。何況,如今看來林靖很願意顧看林騰,有林靖這個機緣,相信孫子日後也差不了。
二老太太與林騰細說其中原由,順便教林騰一些馭人之道,“你想學武,師父都喜歡誠心的弟子。讓王誠知曉你心誠,是誠心誠意的跟他學拳腳,更是誠心誠意的拿他當師父。他教你會更用心。”
“可是,可是,這不是騙王師父麽?”
“哪裏算得上是騙呢。”二老太太對孫子非常有耐心,道,“不過是叫王誠感受到你的誠意,如果你的誠意是假的,才叫騙。只要你的誠意是真的,便不是騙。”
林騰似懂非懂,不過,祖母與四叔皆教他這樣做,他便也這樣做了,果然王誠雖未收他為徒,但,教他拳腳卻十分用心。
讓林騰更為驚奇的是,不知他家靖四叔用的什麽法子,夏先生這幾日頗有幾分神思不屬,對他的要求也不似以往那樣嚴明了。
林騰渾身舒泰的同時,對林靖愈發佩服了。
很久之後,即便林靖也要感嘆命運之神的莫測,若非他為林騰釜底抽薪的設計了夏先生,恐怕亦不會有他與舒先生的相逢了。
此刻,司徒三拎着兩只野雞,結結巴巴的站在崔婆子家的門口,問,“是崔嬸子家嗎?”
開門的是個剛剛留頭的小姑娘,見司徒三拎着東西,問他,“你找媽媽什麽事?”
“我來問我姐的事。”司徒三舉起野雞,道,“從山上獵的,給崔嬸子嘗個鮮兒。”
小鎮上沒太多規矩,小丫頭便引司徒三進去了。
崔婆子一時未認出司徒三,司徒三忙将野雞奉上,道,“我上山獵的,給嬸子帶了兩只,嬸子差人熬了湯,倒也香甜。”這幾句話,還是司徒三與村兒裏的秀才學的,在家裏練習了半日,才換了最體面的衣裳上門兒。
崔婆子不過是人牙子,久過人口生意,家裏雖稱不上富裕,卻也過得下去。見司徒三粗手大腳,臉上帶着幾分鄉野的稚氣,身上不過麻衣裹身,便知是個窮鬼,心下不禁撇嘴,很是瞧他不上。只是,司徒三又捎了兩只野雞,不算空手上門。崔婆子令小丫頭接了野雞,請司徒三在院中喝茶,笑問,“瞧我這個記性,一時竟想不起小哥兒是哪家的了?”
司徒三坐在老榆木的小杌子上,瘦削的脊背挺的筆直,道,“我是司徒村兒的,不知嬸子可還記得,兩個月前,我姐叫司徒小花,自賣于嬸子,賣了二十兩銀子,便跟着嬸子走了。”
崔婆子經手的人多了,若是尋常丫頭,她不一定有記性。她會記得司徒小花,實在是瞧着司徒小花有幾分異樣。被賣的丫頭多了,被爹娘老子娘賣、被叔伯長輩賣,總有各式各樣的原由與苦衷。司徒小花卻是自賣己身,十來歲的丫頭,模樣不甚出衆,但,一雙眼睛卻是出奇的安靜沉穩。到崔婆子手裏,既不驚惶,亦不害怕,反是有活兒搶着幹,有事搶着做,服侍的崔婆子妥滔當當。崔婆子為了将她們賣個好價錢,還會教她們些個規矩,司徒小花亦學的認真。
其實,司徒小花自賣己身時已打聽過,知道崔婆子在人牙子裏算是厚道的,多是往大戶人家輸送人口,鮮少将丫頭人将那腌臜地方送。
崔婆子也算見多識廣,司徒小花這樣上道,崔婆子喜她伶俐有眼力,盡管是要往丫頭身上賺銀子,到底存了幾分良心。
如今見司徒三來打聽姐姐的下落,崔婆子抿嘴笑道,“按理,這個是不能說的。只是你姐姐得我喜歡,瞧着你又是懂事的孩子。”想一想兩只野雞,崔婆子格外痛快,道,“你姐姐去了金陵城金陵王的府上,也是她的運道,我手裏這麽些丫頭,王府就挑了她一個。你且放心吧,我看你姐姐是有大造化的。”
司徒三知曉了姐姐的下落,稍稍放心,又問,“嬸子,不知我能否去瞧瞧我姐姐不?”依司徒三的見識,他連戲都未過幾出,更不知王府何等模樣,故有此一問。
崔婆子仿佛聽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咯咯一笑,聲音尖利,“我說小哥兒,你可別說笑話了。那是王府,別說你了,就是咱們縣太爺也沒那造化!你姐姐是被買去做奴才,又不是去做王妃!你去?你怎麽去?王爺知道你是哪顆蔥、哪頭蒜不?”
司徒三眉毛緊皺,說不出話來。
崔婆子笑了一時,見司徒三是真心擔憂姐姐,又想到司徒小花的伶俐懂事。唉,人生際遇,有時也說不準,遂勸他道,“你姐姐那丫頭是個有心思的,若是她能從王府熬出來,定不能忘了你是她兄弟。若是熬不出來,你也莫多想了。”
司徒三臉上憂色更甚,崔婆子嘆,“我說這個也是為你好,你想一想,但凡你家裏有法子,我看你又是個有良心的,也不能叫你姐姐自賣己身。她已是奴才之身,生死福禍皆在主人一念之間。你既沒本事,哪裏能到得王府裏去?你這樣的,便是去了,也是給你姐姐招禍。”
“不過,我也告訴你,你姐姐是個機伶人。在王府裏,便是最低等的奴婢,也比咱們這裏的縣太爺過的好。起碼,在裏面,吃的飽穿的暖。你也莫太過擔心。”
崔婆子看在兩只野雞的面子上,與司徒三說了不少。
司徒三雖知曉了姐姐下落,心中卻是更加不是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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