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他是個懦夫
甄理走的飛快,還拉着狀況外的付予淮狂奔而去。在他看來,于念念一家都是不讨喜的人。嗯,有點難纏,一沾上,就要倒黴。這不,他就倒黴了。
因為于斯彥摔倒了。他殘着一條腿,追的踉跄,一個不小心,趴到了地上。很狼狽。很尴尬。他紅着臉,神色慌張,有些笨拙地爬起來。
甄理無法對一個摔倒的傷殘人士冷下心腸,只能停下腳步,轉身走過來。許是厭屋及烏,他開口時,神色有點不情願,口氣也不怎麽好:“哎,你喊我有什麽事嗎?”
于斯彥點頭,費力地爬起來,一拐一拐地走上前:“甄、甄理。我知道、知道你的名字。”
他是從于念念口中逼問出來的。
很熟悉的姓氏。好像埋藏在記憶深處。如今一提起,腦海裏就有根神經像是要撕裂開來。
甄理體會不到他的痛苦,皺眉道:“嗯,我是。你有什麽事?”
好多事。
一言難盡的事。
于斯彥不說話,看着他,又看看他身邊的男人。很高大,很英俊,氣質沉穩,一身精英範。他跟甄理站在一起,同是高顏值帥哥,畫面十分般配。
可般配得讓于斯彥大驚失色,指着他們驚呼:“你、你們是……”
他們是一對……同性戀人。
這四個字響在于斯彥的腦海,像是炸-彈般炸開了他的記憶。
二十年了,太久了。那些他本以為已經忘記的事情,那些被掩藏在記憶深處的痛苦終于翻湧出來。他曾瘋狂地愛過一個男人,遭遇了最嚴厲最頑固的父親的阻撓,最後斷了腿、傷了腦袋,催眠了自己。
于斯彥終于看清了那午夜夢回中的臉,跟甄理很相似的臉,年輕,俊美,一雙桃花眼笑起來,含情脈脈的撩人。他們太像了。
于斯彥終是嘆息地說:“甄理,我……認識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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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終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甄瑄。
瑄,玉石也,珍奇美麗,非常人可得。
甄理一驚,下意識地問:“你認識我爸爸?”
“嗯。我腦袋受了點傷,記憶不是很好,但我看到你,忽然就看到了你爸爸。你爸爸年輕時,跟你太像了。”
像嗎?
甄理對父親的印象是陌生的。每年只在生日出現的男人并不會陪他多久,大概是送件禮物,說上幾句乖乖聽爺爺的話,然後就留給他一個冷情的背影。
他有過幾次想拉住他的手,多和他說一會話,但他的神色會越來越不耐煩。他怕惹他生氣,就只能沉默着送他離開。爺爺知道他想念父親,就給了他父親的手機號,可他發過去的信息,父親從來不回。他覺得父親不喜歡他,可他每年生日依然會到,态度也是親善的,還會送些很珍貴的禮物,仿佛那件事兒從來不曾發生過。他是虛僞的嗎?他不願意這麽想。他是他的父親,是他心中完美的人。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到我家裏坐坐吧。”
于斯彥出聲打斷了他的冥想。
甄理收回思緒,看了一眼古舊的房子,怕裏面有讨厭的人,猶豫了一會問:“于念念在不在?”
如果那女人在,他是絕不會踏進去的。盡管他很好奇跟父親有關的人和事。
好在,于斯彥搖了頭:“她從不來這裏。”
甄理點了頭,看了眼付予淮,示意他跟着進屋。
付予淮也好奇那男人跟甄理父親的事,便踏過門檻,跟着走進去。
屋子很寬敞,走進去,裏面是庭院,種着一棵石榴樹,還沒到開花的季節,滿樹綠葉,郁郁蔥蔥,算是院子的唯一的點綴。
那女娃兒就搬着板凳坐在院子裏,面前支個畫板,潔白的紙張上顯出一個油畫人像,走近了,竟然是甄理狂吃肉串的樣子。
嫣紅豐潤的唇咀嚼着,漂亮桃花眼透着愉悅的光,可以說栩栩如生了。
甄理看見了,也不覺自己吃态不佳,反而很驚豔,跑過去,摸了下她的腦袋,不吝誇獎:“小天才啊,畫的真好。”
于斯彥瞅了一眼,聲音平淡:“瞎畫的。”
“她還小,很不錯,很優秀了。”
“優秀的人多的是,她如果不更優秀,就得像她姑姑那樣……”
他說到半路,又停下了。
他不想提于念念,甄理不會喜歡。他也不喜歡她,那孩子太虛榮、太會算計。他們叔侄情分本就不深,自從他收養了于想,她就很少跟他來往,對于想也很排斥。雖然偶爾會過來鎮山看他,順手給孩子買些東西,但那帶着憤恨又厭惡的情緒總歸是讨人厭的。
他深刻理解甄理,也知道于念念配不上他。盡管她一直強調,他們的戀愛是有家長看好的,甚至還騙他去幫她取下藥取精。簡直荒唐透頂。時至今日,他都想不通自己當時為什麽會聽她的話。也許他是被她許的利益蠱惑了吧。她總擅長玩弄人心。
甄理沒去想玩弄人心的女人,跟着他走進堂屋。裏面一張實木桌,幾個小馬紮,是甄理電視上才能看到的擺設。他有些新奇,左看看右看看,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付予淮按住他的腦袋瓜,示意他安分些。
甄理也知道自己舉動不妥,挨着他,乖乖坐下了。
于斯彥倒了兩碗茶水,推到他們面前。
沒人喝。
茶水氤氲着熱氣,在屋子裏緩緩飄散。
庭院的女娃兒拿着畫跑進來,也不說話,遞給甄理,眨了眨黑寶石般漂亮的眼睛。她的臉依然是髒髒的,小手沾染了油料,亂七八糟的顏色。
于斯彥皺眉道:“去把自己收拾幹淨,別整天髒成個小叫花子。”
你也沒幹淨到哪裏去啊。
甄理心中腹诽,面上不語。
女娃兒不動,搖晃着手中的畫。
畫上是他,雖然吃相不佳,但依然容光煥發,帥的掉渣。
甄理含笑接過來,女娃不說話就跑了。他心生怪異,琢磨着言辭問:“她……不會說話?”
“會說。有些自閉。”
“哦……她叫什麽?”
“于想。”
“多大了?”
“五六歲吧。”
什麽叫五六歲吧?
甄理微微蹙眉,覺得他這父親當得也忒不負責了。可到底是別人家的孩子,他也不好多說什麽。
于斯彥看他神色不對,怕他想歪,壞了他心中自己的形象,又補充道:“她不是我的孩子,丢在我門前的,估計剛出生,險些沒養活。不過,命大。”
跟他一樣,命大,也賤。
甄理聽了這內情,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們開始沉默,氣氛有些沉重。
于斯彥在沉默中思考,覺得他們話題不對,又扯回來:“你父親從沒說過我的事嗎?”
甄理搖頭:“沒有。我并不常見父親。他和我爺爺關系不好,總是在外不回家。我只有每年生日的時候,才會見到他。”
“是嗎?”
聲音透着質疑。
于斯彥開始抽煙,劣質的煙,煙味很嗆。他覺得事情不對。在他的記憶裏,那人是個很孝順的孩子,很戀家,不會總在外不回家,除非——有家歸不得。
至于為什麽有家歸不得?
于斯彥不敢多想。當時,他們的事一被發現,甄父就強硬地把甄瑄關了起來。他逃課去找他,被那些保镖打斷了腿。甄瑄沒有來看他。一直沒有。等他養好腿,出了院,再去找他時,他就讓他走,還很癫狂地說着:“會死的,你會害死我的,走,不要留下來……”
那聲音時至今日,依然凄厲,刺痛着他的耳膜。
太痛了。腦袋像是要炸了。
于斯彥捂着發痛的頭,狠狠抽了幾口煙。
甄理在他點煙時就悄悄坐遠了些,可那煙味飄入鼻孔,依然嗆人的緊。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付予淮伸手扇了扇煙味,遞過來一塊錦帕。
深藍色的帕子,疊成小小的方塊狀,接過來,質地很好,柔軟帶着淡淡的馨香,是屬于他的味道。
甄理用錦帕捂住鼻子,聽到于斯彥寂寥悵然的聲音:“你很像你父親,都不喜歡煙味。”
父親也不喜歡煙味嗎?
原來他們有這麽多相似的地方。
父子的血脈親情在心間湧動。
甄理急聲問他:“你跟我父親……”
“戀人。”
于斯彥在他震驚的瞳孔中,握起了拳頭。他面色漲紅,情緒激動,聲音壓抑着哀傷和無奈:“我跟你父親是戀人。他跟你一樣喜歡男人。”
“不可能。”
甄理站起來,大吼道:“不可能。我是父母愛情的結晶。爺爺說,我爸爸很喜歡我媽媽,為了她終身不娶。”
所以,他怎麽會是同性戀?
那樣斯文優雅的父親,一舉一動都像是畫一樣好看。
他還喜歡微笑,發脾氣也是柔風細雨的溫柔。
他是他清風朗月、溫潤如玉的完美父親啊。
于斯彥狠抽了一口煙,諷笑道:“那你媽媽呢?你見過她嗎?”
甄理的氣勢弱下來:“沒有……爺爺說……她是難産而死。”
“照片沒有嗎?”
“沒有……爺爺說,怕爸爸睹物思人,全都燒了。”
很拙劣的謊言。
也只用來騙他了。
于斯彥忽然不想多說了。
甄理什麽都不知道。他被嬌養在象牙塔裏,告訴他現實,他竟覺得殘忍。
“你走吧。”于斯彥扔下煙頭,碾滅在地上。
地上鋪着青磚,零星地散着幾個煙頭。
于斯彥可能是個煙鬼,只這幾分鐘,他就抽了六七根。
甄理不肯走,看着煙頭,若有所思:“你繼續說。”
于斯彥沉默不語。
付予淮把人拉起來,低聲一嘆:“走吧。”
他幾乎要猜到真相了。很殘忍。甄理還是個孩子。他不想他被自己的親人傷害。
可傷害已經造成了。
甄理曾維系得美好的父親形象搖搖欲墜了。他甩開付予淮的手,走上前,俯視着坐在小馬紮上的男人,目光帶上了冷意:“你憑什麽這麽說?”
這聲質問是他對父親最後的愛與信任。
于斯彥又去點煙,可想到甄理聞不得煙味,又停下了。果然還是喜歡他啊。太喜歡了。喜歡了一輩子。哪怕是他的孩子,他也是喜歡關愛的。可他卻背叛了他。
于斯彥站起來,捏得手中的煙變了形,恨恨道:“你爺爺是個騙子。徹頭徹尾的大騙子。”
甄理護犢子心性蹿上來,大聲道:“你不能這麽說他。”
“我要說。”他的聲音也大了,又愛又恨:“你父親、你父親也是個騙子。他騙了我的心,他追了我,又背叛我。他是個懦夫。”
他話音落下的一瞬,眼淚就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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