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事情就是這樣。”

“這家夥,一直跟在我身邊兒的小弟。因為那天我讓它自己去周圍飛一圈,打探打探情況,所以你和吉爾伽美什才沒有看到它。”

帶着巨大陰影從天而降的鷹,此時已然離開了恩奇都,站在了埃迪的肩上。也就是男人身形強健高大,才能讓這麽大的一只鷹穩穩地落腳。

埃迪給恩奇都介紹完,就将矛頭指向了“小弟”。

“喂,盧卡斯,膽子不小啊。在外面胡玩了一個多月才想起來找我,是不是又想被拔毛了?”

在這一對主寵——不對,埃迪說了是小弟,那這一人一鷹的相處模式就真的像是兄弟一樣——兄弟交流感情的時候,恩奇都就在旁邊光明正大地打量他們。

盧卡斯是一只相當神氣的鷹。

神氣不止體現在體型,外表那黑墨一般根根豎起宛若刀刃的羽毛,亦或者鋒利得可以輕松撕裂獵物身體的利爪。也不知道為什麽,恩奇都的心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雖然才見到沒多久,但這個念頭似乎打一開始就出現了,自此很難再掩下去。

盧卡斯很像一個人。

很像一個男人。

嗯……

恩奇都:“啊,真的一模一樣。”

他輕聲地自言自語,豈料話音再輕,也被前一秒還在譴責自家的鷹玩忽職守的埃迪聽到了。

埃迪:“和誰一模一樣?”

盧卡斯:“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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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鷹,在同一時間扭過頭來。

從鷹的小腦袋上自然是看不出表情的,但是,只要看它那對幾乎和埃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眼珠——

純粹得容不下一絲污垢的金色,其間,似還隐藏着無法容人直視的光芒。

同樣的眼神,放在鷹這裏,就是作為天生狩獵者的猛禽自帶的犀利目光。而若是鑲嵌在人的眼中,那股霸道不變,反而更加氣勢逼人。

當然了——相同之處,似乎還是不止于此。

恩奇都仍在沉吟。

他覺得,自己應該已經得到一些頭緒了,但又一時很難組織好語言來形容。

恰好就在這時候,埃迪沒等到恩奇都的回答,以為他不想說,便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另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其實,那也就是恩奇都之前問起的事兒。

“你們剛才是在說什麽‘災禍’?指的就是這家夥,盧卡斯這個笨蛋對吧?”

他轉過去,詢問還沒有散去的那幾個城民。

顯然,埃迪問起來時相當自然,語氣也很正常。但他剛一開口,本就對他的突然而至面露緊張的人們神色頓僵,第一時間埋頭不與他對視,此後,更不用說要回答了。

埃迪:“……”

面對這一情況,埃迪也開始無奈了。

不過,他無奈的原因,不是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吓到了人——他要是能夠意識到就謝天謝地了,而是見大家都不說話,以為是受到欺負的債主們不好意思開口,當着他的面數落盧卡斯的罪狀。

“好吧好吧,你們不說我也猜得到。”

自家小弟什麽德行,做大哥的最清楚不過了。

先前還老老實實站在埃迪肩上的盧卡斯突然高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張開翅膀,直沖雲霄……嗯,只差一點點就真的沖上去了。

它的速度快,埃迪的反應比它還快。

眼睛不眨,甚至連表情也一點沒變,埃迪直接伸手抓着盧卡斯的爪子,把試圖逃跑的盧卡斯硬生生拖了回來。

盧卡斯:“噶!噶!噶!!!”

這聲音既尖銳又凄涼,透露出盧卡斯內心強烈的想要離埃迪越遠越好的期望。

然而,埃迪一邊罵它:“笨蛋!來之前就跟你說了,這個地方不是老家,不要看到什麽好看的東西就帶走!你是鷹還是龍啊!”一邊将就着抓住爪的姿勢,倒提起盧卡斯,把半人多高的鷹抖袋子似的毫不留情地甩。

盧卡斯不甘的哀鳴還在繼續,但與之同時響起的,還有稀裏嘩啦的聲音響個不停,

“天……吶……”

“這麽多東西,都被它藏到哪兒了?”

旁人不由得目瞪口呆。

似是有無數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從盧卡斯的翅膀下面抖了出來,裏面有小花環,手镯,布絹,石板的碎片……總而言之,什麽小東西都有,共同點在于,它們要麽做工精致,要麽花紋好看,要麽就是在太陽底下會閃閃發光。

盧卡斯的翅膀底下顯然藏不了這麽多東西,但事實卻是,真的有這麽多東西被埃迪甩了出來。

其中自然包含了不能直接丢到地上的易碎品,一個小小的罐子最後被抖落,在它凄慘地落地開花之前,埃迪及時地将它撈在了手裏。

埃迪的腳前一片淩亂,不僅喜歡美人、還喜歡搶走一切以鷹的眼光覺得好看的東西的盧卡斯挺着脖子,擺出一副倔強到底愛咋咋樣的強硬姿态。不說別人,反正恩奇都注意到了之後,不禁多看了它——和他一眼。

埃迪:“……”

短暫的沉默。

就目前看來,埃迪的神情已經非常嚴肅了。

神色比方才還要冷淡,當他擡起頭,看向在恩奇都來前就聚在這裏議論盧卡斯的罪責的那些人時,人們的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

明明占理的是他們這一邊,可完全說不出話。就像是下一秒,這個眼神恐怖,渾身都散發着生人勿近氣息的男人就會獰笑一聲,把他們全都——

全都……

“抱歉,實在是抱歉。”

欸?

眼神恐怖的男人發話了,但話一出口,就讓所有人震驚在了原地。

埃迪也不說廢話,三下五除二拔掉了盧卡斯那幾根漂亮的、但不知為何像是才長出來沒多久的尾羽(由此可見,它已經是慣犯了)。

“盧卡斯就喜歡收集看着漂亮的東西,一不留神讓這笨蛋跑出去,結果就是這樣——對了,能告訴我,這些東西的主人在哪兒麽?”

幹脆趁這個機會,他把每一樣小玩意兒的主人都挨個找到,手裏還提着垂頭喪氣的盧卡斯。

左鄰右裏嘀咕的“災禍”,那神出鬼沒搶走人們身上、手邊等等地方的東西的黑影,真面目就是一只頭腦單純的鷹。

恩奇都一路跟了上去,便發現,他沒有預料到的事情還很多。

就比如說,埃迪找到那些人,并不是去還東西的。

他從自己的衣兜裏掏出了一大把金幣——就跟盧卡斯能在翅膀底下藏住那麽多東西一樣奇怪,用一枚金幣去換原主人所有的,實際上一點也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毫無疑問,這絕對是虧本的交換,可埃迪一點也不在意自己吃了虧。他也沒做什麽,只是在斥責盧卡斯的同時,把所有被盧卡斯順走的東西都名正言順地換回來,重新塞進笨蛋小弟的翅膀裏。

然而,這吃虧的交換之路,就從大白天一直走到了天黑,他的舉動也自然吸引來許多好奇的人圍觀。

最後的最後,埃迪是跟被盧卡斯搶走了最心愛餐具的苦主大叔談笑風生地走出家門的。

他仰頭一看,看到了正暗的夜色。

“這時間正好。”大叔紅光滿面,雖然鑒于身高差異,他幾乎是被比他高了半截的埃迪架着在走:“小夥子,走!去酒店喝一杯再說!”

埃迪一口答應:“好啊,我還沒喝過你們這兒的酒呢。”

不過,在自來熟地去酒店之前,他還叫住了一個人。

“你也一起吧?”

“……”

“哦,還有熟人嗎。”大抵是夜色太暗,長發白袍的恩奇都面容不清,看起來更像一個女孩子,大叔直接誤解了:“小夥子,那是你心上人?”

“是啊,還在追求過程中的心上人。”

在這個角度,只有恩奇都看見了埃迪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絲笑意并不重要,只要看到他那滿是深意的目光就足夠了。

恩奇都張了張口,結果卻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當時并沒有出言反駁。畢竟細想下來,埃迪說的确實是事實。

然後——

他就真的跟着埃迪去酒館了。

那一晚,簡陋而熱火朝天的酒館,氣氛喧騰。

因為,在酒館內的燈光照射下,烏魯克人民立即就發現了和某個眼生的銀發男人一同邁進酒館大門的綠發少年是恩奇都。

而且,不久之後,又有人來了。

人們擡眼一看,差點把杯子給摔了。

他們敬愛的吉爾伽美什王,居然屈尊來到這等平民聚集之處——

“嘿,吉爾伽美什,你的酒量如何?”

“又要來比試麽,本王倒是求之不得!雖然是在這樣的地方……算了,有本王的兩位摯友在此,只限于今夜,就讓我嘗試一下庶民的酒和夜晚吧。恩奇都,你就不要——”

“不要什麽。你才是不要小看我啊,吉爾。”

恩奇都說着,也舉起了盛滿略帶谷物殘渣的酒液的酒杯。

然後,一飲而盡。

人偶的身體與人類不同,所以,喝得再多,他都不會喝醉。

到了這個時候,恩奇都終于想明白,埃迪和盧卡斯的相似之處要怎麽來描述了。

他是很桀骜,但同時,又相當地不拘小節。

他也确實引人生畏,可離得近了才會發現。

——這個男人,有時冷得刺骨,就如他慣用的冰。而大多時候,讓人不自禁退縮的原因不是外漏的鋒芒,而是,他的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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