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恩奇都。他是王的摯友,也是王的半身。

吉爾伽美什将國家和王座分與他一半,也将自己的寶庫分與他一半。這份厚愛來源于王對摯友的尊重,也是對他們兩人羁絆的認同。

然而,無論是恩奇都還是吉爾伽美什,他們都是這世間最了解彼此的人。

默契存于心中,有些“事情”不需言表,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就比如……此時,此刻。

瑩瑩如玉的月光輕拂下來,卻并沒有如平日那般柔軟,可能與氣氛有些許關聯。

這兩名摯友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眼裏看出了些許奇怪的痕跡,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吉爾伽美什和恩奇都肯定不會争吵,更不會就自己的發現多說什麽,自是自然而然地轉移了話題。

恩奇都緩步走了過來,先是看了看四周擺了一地的空酒瓶,最後,才蹲下來,離得更近一些地打量起趴在吉爾伽美什身上已經醉死過去的埃迪。

“喝得可真多啊。”

他倒是把之前吉爾伽美什沒來得及做的事情給做了。

神色已經冷淡,沒有多餘的變化,但卻伸出一根手指,在某個即使喝醉也沉浸在自己居然被拒絕了的郁悶中的男人的臉上,輕輕戳了一下。

臉頰的稍稍凹陷雖然是個很細微的細節,但按照常理,埃迪就算睡得再死,也會在第一時間警覺地醒來。

他的警惕性很強,這也是他從不畏懼什麽突發情況的原因之一。

然而,這時候,他沒能醒得過來,只是在睡夢中哀嘆了一聲——唉,恩奇都啊。然後,嘀咕着歪了一下頭,直接滾到被他當做睡墊的王的腿上接着睡覺了。

吉爾伽美什挑眉,可就算是抓着這個也太不客氣了的家夥的頭發,要把他扯起來,也沒能把埃迪弄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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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惕性”似乎不見了。

根本原因,其實很簡單。

就像恩奇都曾在心裏低語的那樣——

“輕而易舉地賦予本王如此強烈的信任。該說他愚蠢,還是單純?”

內容似乎是不滿,但實際上,吉爾伽美什顯然是用相當滿意的語氣說出的這句話。

“口口聲聲說要和本王痛飲到天亮,結果天還沒亮呢,這家夥就自己醉過去了。”

“那你肯定沒有他喝得多,吉爾。”

恩奇都不着痕跡地收回了手,同時垂下了眼睑,不知看向了哪裏:“你們的酒量我是知道的。真是的,怎麽可以看着他自己把自己灌醉呢。”

“少來維護這個笨蛋了,恩奇都。”吉爾伽美什回了他句式差不多的話。

恩奇都暫時沒有再接話。

身着白袍的少年重新站了起來,沐浴在月色中的身姿比那淡淡的光華還要柔美。再坐下時,他就席地坐在了摯友的對面,中間隔着王又一次取出的酒樽。

最先興沖沖地提出要喝酒的那人還是把王尊貴的大腿當做枕頭,此時正安然地睡得更香。

這一回,換成恩奇都和吉爾伽美什對飲了。

在此之前,和抛下勝負之心來一場的比試一模一樣,他們偶爾也會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喝酒。

但情況相同又不同。這兩個相互知根知底的摯友此時卻異常地沉默,連中途随口提及的幾句閑聊都省去了。

吉爾伽美什不喜歡這樣的沉默,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最終率先打破沉默的人,卻是恩奇都。

這向來冷心的人,只在摯友和喜歡的事物面前能夠稍展柔情的恩奇都啊,他為摯友空掉的酒杯盛滿琥珀色的酒液,卻也在同時輕笑。

“吉爾,你很喜歡他呀。”

吉爾伽美什的手指略有一刻停頓,雖然在下一刻他就微微擡眼,臉上的神色是對恩奇都突然說出此話的疑惑,還有幾分無意掩飾的傲然。

“雖然比你差了一些,但就朋友而言,這家夥還算不錯——若是再給出更高的評價,他可是會得寸進尺的,暫且就這樣吧。”

王的嘴角上翹,同樣不吝于将笑意顯露。恩奇都把摯友的表情看在眼裏,道:“那就好。”

“我和你的感覺是一樣的。”

不知怎麽,恩奇都又說。

等到吉爾伽美什終于變得古怪的目光望來之時,看到的就是摯友比方才還要真心實意的微笑。

這抹笑容可勝過世間最美的寶石的光輝,若是映入某個嘗試着追求他的男人的眼中,想必定能留下難以抹去的印記。

這一番對話,在很早之前就出現過。

便是他們深入芬巴巴守護的杉樹林,一齊見到埃迪的那日。

恩奇都對吉爾伽美什說,他與他的感覺差不多,他也挺喜歡他,只因為他是一個很有趣,也十分任性的人類。

對話的內容相差無幾,可其中蘊含的意思,還是相同的嗎?

好像——

‘有些不一樣了。吉爾,你也察覺到了吧。雖然,你只是察覺,還沒有深入地意識到那代表着什麽。’

這一次,恩奇都想要将輕嘆藏在了心裏。

“我要以最認真的态度,與你來一場真正的競争了。”

一字一頓,話音落定。他明明還是在微笑,可堅定躍然于清澈的眸子深處,反而透露出了他絕不會妥協的強硬意志:“做好準備了嗎,吉爾伽美什?”

吉爾伽美什先是驚訝,随後放聲大笑,赤眸中掠起的是同樣不容挑釁的高傲。

“聽不懂你在指什麽……不過,恩奇都啊。”

“即使對手是你,本王,也絕不會手下留情!”

……

……

埃迪醒來之後,險些以為自己的記憶出現了斷裂。

酒雖然是個好東西,但每次宿醉過後,都會讓他的頭痛上一陣。

那股疼痛對他來說算不上什麽,過一會兒就好了,只是有點暈沉沉的感覺而已。

哦,記憶回來了。

他先想起來的是昨天——不對,是前天?還是更久之前?——因為被恩奇都拒絕,拉着吉爾伽美什喝酒的事情。

可睜開眼,埃迪不僅沒看到酒局的殘骸,連吉爾伽美什也沒看到。

“什麽啊,笨蛋王居然把我丢在這兒自己跑了。”

他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倒是沒想過要找不夠哥們的笨蛋王算賬。

但是——

走出一步。

兩步。

埃迪先還顯得懶散的神情忽然僵住,慢慢地,開始凍結。

“……盧卡斯!”

埃迪突然又呼喚盧卡斯,然而,往常不管飛到哪兒撒潑、只要一呼喊就會回來的鷹,卻是異常地不見蹤影。

出現在他眼前的,不是王宮內如黃金般璀璨發光的建築物,與之相反,完全是另一番可怖、可憎、可惡的光景。

比他曾經殺死過的蛇怪還要龐大的屍體橫倒在面前,大半的皮肉已經腐化,剩下的發臭的爛肉執着地攀着白色的骸骨,頭部的尖角泛着幽幽的寒光,加在一起,勉強還能拼湊出公牛原有的形狀。

腐肉與骸骨上有槍,刀,斧,以及數不勝數的各式武器留下的痕跡,也還有疑似被寒氣凍傷的痕跡。

曾經,從屍身中漏出的血如洪水傾斜,将方圓幾裏的田野淹沒,如今泥土還是鮮紅的顏色。

“…………”

埃迪想起來了。

記憶果然有斷層,此時,距離春祭開始的那一天,又有幾個月過去。

他是來找不久之前,與吉爾伽美什、恩奇都聯手殺死的天之公牛的遺骸的。

——求愛遭到烏魯克之王拒絕的女神伊什塔爾惱羞成怒,在大地上放出了足以摧毀人間的天之公牛。

——王和他的摯友們殺死了天之公牛,但也因此讓女神更加惱怒,最終,以凡人之軀也敢殺死天牛為理由,神罰降臨。

每走一步,腳下深紅近黑的土壤下陷,仿若就要滲出渾濁的血液。

憤怒之火在心中灼燒,他的眼同樣被烈焰蒙蔽。有些花了,先前還那般清晰的景象,似在一瞬間變得模糊。

臉上的神色全被凍結了,他伸手,狠狠地擦了一下眼。再翻開手掌,低頭,只看到一片血污。

——去他媽的神罰。

——恩奇都……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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