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吉爾伽美什要去冥界。跟以往沒什麽區別,不用多說,埃迪便與他同去。

哦……

還是有區別的。

他們此行不是為了斬除兇獸,也省去了熱血沸騰的英雄憤慨。

他們是将恩奇都的屍體帶去冥界安葬。

其實,已經不能算是“屍體”了。

恩奇都是由泥土做成的人偶,他此番死去,也是回歸了泥土的本源,無法再拼湊起人的形狀。

可即使如此,對待這散亂的土壤,被留下的摯友們仍然如寶物般珍重。

冥界,顧名思義,是死者靈魂的歸宿,位于深層的大地之下,接受冥界女神埃列什基伽勒的統治。

埃迪的世界沒有“冥界”,類似的傳說更不曾有。

以活人的身份進入死物的領地,本應該是一個令人畏懼的禁忌,因為,活着的人若是得不到冥界女神的允許,便将永無回歸地面的機會。

冥界是陰冷的,人世間流傳的與冥界有關的傳說同樣流露出冰寒的氣息。

就比如埃列什基伽勒,人們都說她是一個陰晴不定的古怪女神。人類的靈魂被她關在骨籠中肆意玩弄,飽受比死亡還要難言的折磨,對于誤入冥界的生者,更是手段殘酷。

“真可怕啊。王,埃迪大人,請你們三思……”

就算被這麽苦苦勸說,烏魯克之王和他僅剩的摯友仍不為所動,執意前去。

在他們看來,冥界的“恐怖”并不是多麽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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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為恩奇都的“遺體”不能留在人界,無人能前往、居住在天上的衆神同樣不願涉及的冥界,才是最佳的安魂之處,他們才會到這裏來。

而且——

冥界女神并不是如傳聞那般冷酷無情。

跟接受人類的信仰和供奉的那些神相比,她可以算是“仁慈”的了。

從吉爾伽美什和埃迪進入冥界,一直到他們将恩奇都埋葬,都沒有遭到阻攔。

“……恩奇都。”

恩奇都位于冥界的墳墓無比簡陋,吉爾伽美什并沒有給此生獨一無二的摯友立碑。

他像是到了現在才總算明白了過來,對着已經聽不到聲音、給不出回應的恩奇都自語時,面上的神情尤為複雜。

“你這家夥,說你狡猾還真的沒錯,直到最後都要故意捉弄本王一下。”

“不過,如果這就是你說的‘競争’……”

後面的話吉爾伽美什沒有說下去,複雜的目光落到伫立在身旁的另一個男人身上,眼中竟滑過了一絲比陰戾更深的陰影。

輪到埃迪了。

很奇怪,從進入冥界——或者更早,從他與吉爾伽美什将恩奇都的泥土收殓的那一刻起,男人就莫名地安靜。

他始終都沒有開口,面對恩奇都的墳墓,也只是擡手,再松開手指,将自己從城外摘來的一捧野花灑落在埋葬友人的土壤之上。

都是些小小的花,嬌小的花瓣擁擠地簇擁在一起,才讓豔麗的顏色更加顯眼。

它們從埃迪的指縫間滑落,零零散散地,如彩色的星光一般墜落,沒有濺起絲毫的聲音。

冥界的陰冷很大程度都體現在色調上,除了黑,就是仿佛沒有任何生命因素的暗沉。

冥界的土壤更不可能開出鮮花,所以,埃迪為恩奇都帶來的花,就成了點亮整個陰暗世界的光彩。

太亮了。

以至于,本來不打算到這裏來,更不打算現身的“幽靈”都沒能抵禦住誘惑,悄悄地躲在了一邊。

沒錯,雖然躲在一旁偷偷地看,但她還是沒有現身的打算。只想着這兩個閑的沒事的人類趕緊滾出冥界,讓她可以離得更近一些,去看看人間的花究竟是什麽模樣——

“躲着幹什麽,出來吧。”

“呃呃呃——咦咦咦?!”

被抓包了。

然後,在短暫的驚慌失措之後,巨大的幽靈從石柱背後飄了出來,又在更加短暫的猶豫過後,将自己變成人類比較能夠接受的人形,也就是美麗的金發女神的形态。

冥界之主埃列什基伽勒竟然在人類面前現身了。

而且,在對上那兩個人類仿佛早就看穿一切的目光時,女神呆了一秒,才以最快的速度擺出身為女神的威嚴:“咳——我只是心血來潮,過來看你們的笑話的。”

“看完笑話再順帶告訴你們一聲,恩奇都的靈魂不願來見你們。哼,趕緊死心,然後滾出我的冥界吧!”

女神大概以為,她這麽一說,早以傲慢出了名的烏魯克之王就算不發怒,對她的态度也會很糟糕。

但事實卻是,吉爾伽美什似乎對恩奇都的靈魂不願過來早有預料。

他只是面色淡然地哼了一聲,之後才對埃列什基伽勒道:“跟你的妹妹完全是兩個極端啊。冥界之主,對于你,我就不吝啬那一句感謝了。”

意外地心平氣和,意外地——感謝?

女神驚呆了。

然而,最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面。

跟吉爾伽美什同行,但埃列什基伽勒不認識、只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感到極其強烈的突兀感的那個人類,也說話了。

“你喜歡花?”

“什、什麽——凡間的小玩意兒,身為冥府女神的我怎麽可能會喜歡!”

“明明很喜歡吧,看眼神就看得出來,不要裝了。”

“恩奇都也很喜歡花。他的眼神,和現在的你一模一樣。”埃迪的語氣也很平靜。

“我代替他,分一朵出來送給你。”

埃列什基伽勒怔住,原因是,給她極強突兀感的男人從泥土上撿起了一朵花,遞給了她。

那朵花還沒有沾上塵土,顯得生機勃勃。

女神從誕生起就在冥界,她不能離開,所以,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從人類生活着的土壤裏生長出的事物。

拿在手裏,仿佛驅散了冥界冰涼的空氣,讓她透過這點鮮豔的顏色,一下子看到了永遠也無法涉及的人間的春天。

“…………放肆的人類。”

女神咬牙,從男人這一個舉動上感到了冒犯,但同時,又難以忽略由心而生的一絲欣喜。

除了脫口的訓斥,她想着,理應還要懲罰一下這個不敬畏她的男人。于是,她擡眼,剛好與埃迪對上了視線。

埃列什基伽勒本以為,語氣平靜、連表情也很平靜的男人就像吉爾伽美什一樣,被恩奇都的死打擊,消磨去了一些狂傲的棱角。

但是,當她看到埃迪的眼睛時,才發現——

她錯了。

完完全全地想錯了。

這個男人……

這個人類……

他的心,根本就沒有平靜!

憤怒不會平息,只會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疊加,直到,那狂躁之獸再也耐不下沉寂,随着怒火一同咆哮着打破封印。

即使是神——即使是掌管死亡的女神埃列什基伽勒,也在最初的一瞬間被這樣的眼神吓住,心頭蒙上一層陌生的恐懼。

“你想幹什麽。區區一個人類,你,難道——”

埃列什基伽勒像是想到了什麽相當可怕的可能,不由得臉色大變。

埃迪道:“我是要去做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可能已經被你們猜到了,但我做出的決定,從來都不會更改過。”

“吾友。你是否要阻止我?”他問吉爾伽美什。

吉爾伽美什回答:“我只會說,不要想一個人出風頭,我與你同去。”

他的自稱悄無聲息地改變了,這便是心态真正地改變了的象征。其中或許還有別的意思,但此時的埃迪并不知曉。

“你去什麽去,連累烏魯克一起玩完麽。”埃迪勾出一個還算輕松的笑,“行啦,我走了!”

埃列什基伽勒被他們的對話弄懵了,見吉爾伽美什居然不想着阻止,差點以為這兩個人類的腦子都壞掉了。

埃迪真的走了。

“等等——烏魯克的王,你為什麽不攔住他,難道不知道,你的朋友要幹出多麽大逆不道的事嗎!不單單是挑釁,他的眼神,多麽清楚地在說,他想要——”

弑,神。

“不可能,怎麽可能會有如此膽大包天的人類,那可是從神跡降臨以來,還沒有開啓先例的……”

“——閉嘴。”

“?!”

“本王很清楚,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正因為清楚。

他,才會站在這裏,仿佛被憑空潑了一身冷水,為恩奇都死去的一瞬間,壓在自己頭頂的“責任”而駐足。

若還是以前肆意妄為的烏魯克之王,如今早已和埃迪一同離開,不去管任何的後果,只要竭盡全力就行。

然而,就是這樣。

“我,吉爾伽美什,在此發出絕不更改的誓言。”

不是以烏魯克之王的身份,而單是“吉爾伽美什”。

“無論結果如何,無論是否有神罰降臨——那可笑的‘後果’,都由我和他,一起承擔!”

……

……

沒有花多久時間,埃迪就找到了天之公牛的屍體。

那句龐大的屍體早已腐爛了大半,但當埃迪拽住牛角,一點一點開始拖動時,還是發出了如悶雷般的巨響。

他的目的地,是距離烏魯克城不遠的一座神山。

女神伊什塔爾的神殿就落于那座高聳入雲而又陡峭至極的神山上。除了伊什塔爾,無人能征服那座神山,更無人能夠輕易踏入神山的領地。

埃迪沒有用自己的能力直接攀爬上陡峭之峰,他就靠自己的雙手拖動天牛的遺骸,用自己的雙腿走過遙遠的距離,登上危險的山峰。

單用一只手拖拽,沒過多久,那只胳膊就脫臼了,他就換一只胳膊再來。

不知疼痛。

不知疲憊。

因為承擔難以想象之重量而陷入地面的雙腳就是他此刻心情的反映。

花了多少時間,胳膊脫臼後,手心磨出了多少血跡斑斑的傷口,這些都不重要。反正,埃迪強行登上了那座神山。

伊什塔爾的神殿就在眼前,若是耳尖,還能聽到從神殿內傳出的輕蔑笑聲。

埃迪沒有聽見。

他站在神殿前,終于微微一笑。

随後——

轟。

砰!

轟隆隆!

天牛的屍體被他用雙手掄起,丢向了那座巍峨神聖的神殿。

石柱應聲斷裂,光鮮亮麗的神殿頓時塌陷,那笑聲終于變為震怒的尖叫。

面對這一情景,微笑着的埃迪只說了這些話:

“女神,我把你心愛的寵物還給你了。”

山巅的風吹起了他的銀發。

埃迪張口,剛好咬住了被吹到自己臉前的幾縷發絲。

咯嘣一聲,他面不改色地把脫臼的那只胳膊接了回去,然後才漫不經心地,把口中的頭發吹掉。

“不得不說。”

從他的眼裏看不見悲傷,因為悲傷早已經被更加沉重的晦色覆蓋,暗流在本應璀璨生輝的金眸中湧動。

“就這腐爛之後醜惡的樣子,跟您,真是一模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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