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督主千歲14

韓齊的心思全被林樂天分走了,以致于宗衍笑嘻嘻地拉着他說話,他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無知無覺地點着頭。

因韓齊本就是寡言的性子,宗衍也并不覺得奇怪,兀自說的高興,最後說道:“小林子變懶了,叫朕幫他批折子。”

韓齊出走的心思回來了,他肅然道:“九千歲讓陛下親政了?”

宗衍迷惑,“什麽是親政?”

對于如何當好一個皇帝,宗衍仍是一知半解,有楊謙益與林樂天為他領路,他也不過才堪堪入門,只知自己沒有從前逍遙自在,多了許多“功課”,楊謙益說這本就是他該做的“功課”,但他總覺着是林樂天憊懶。

思及林樂天,宗衍臉上也浮現出黯淡神色,“小林子最近懶得不像樣,朕傳他,他也不來,整日躲在院子裏睡覺。”

韓齊心亂如麻,心道:難道林樂天真的病得快死了?

這個問題無疑要問太醫院才最恰當,韓齊匆匆拜別宗衍,腳步有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淩亂。

張院判正在晾曬草藥,見韓齊到訪,倒是親切,八字胡随着笑容翹起,“韓大人,你可算回來了!”

他這一趟辦差雖不算緊要機密,但也沒有大肆宣揚,怎麽韓齊覺得恨不得宮裏人盡皆知呢?這事不能細想,韓齊面上不顯,将心事壓下,随手拿起一株鴨黃草藥,淡淡道:“張院判近來可好?”

張院判擺了擺手,“老樣子。”

“九千歲的傷……好了嗎?”韓齊遲疑道。

“早好了。”張院判仍是笑呵呵的,絲毫沒有什麽情緒變化。

韓齊很想接着問,腰傷好了,那其他呢?他到底是不是病得快死了?只是他問不出口,反複把玩了一會兒手上的藥草,随手丢回,拱手道:“告辭。”

“走吧走吧,”張院判擺手,又忽然想起什麽,問道:“你見過千歲爺了嗎?”

韓齊頓住腳步,“見過了。”

“千歲爺氣色如何?”

韓齊皺了眉,“這話張院判為何問我?”

“哎呀,韓大人,你有所不知,千歲爺有好幾日不見人了,連我去看診把脈也不許呢,”張院判晃着大圓腦袋,愁苦道,“千歲爺身子一直那樣弱,調理不當可是很難辦的。”

韓齊全然怔住了,喉嚨裏似被塞進了一團棉花,他想問那林樂天為什麽單單肯見他?又想:那有什麽好問的,必是等着他回禀差事了,韓齊自己給了個答案,腦中卻從未有過如此紛繁雜亂的時刻。

他一心一意靠着終有一日手刃仇人的念頭,從來沒有多餘的思想,在戰場上命懸一線時,他腦海中也全是——活下去,親手殺了林樂天,可以說是心性堅定一往無前。

那他如今到底是怎麽了呢?

夜裏,韓齊在京城一間小小的宅院裏秉燭夜飲,一點一點捋着思緒,終也是捋也不捋不清,繡春刀擱在桌上散發着幽幽啞光,韓齊飲到醉處,終于忍無可忍拔刀揮舞。

趁着酒興,将畢生所學對着虛空撒野了一通,他往日習武,腦海中的假想敵總是林樂天,幻想這柄刀落在林樂天頸上時,他的血會濺得多高,是冷的還是熱的。

那時他還沒有見過林樂天,只把他想象成世上最奸惡狡詐的面孔,他舞出的刀也格外殺氣騰騰。

可他現在已知道林樂天的模樣了,雙鳳眼,薄唇,淺色肌膚嬌花一樣的面容,神情似笑非笑,看人似遠似近。

刀鋒破空戛然而止,他的殺意散了,繡春刀“當啷”落地,韓齊力竭,跪倒在地。

半夜下了一場暴雨,意味着盛夏即将來臨,韓齊淋了半夜的雨,興許是思緒紛亂心中郁結,這小小的一場雨竟讓鐵打一樣的韓齊病倒了。

樂天聽說韓齊病了,摩拳擦掌要去看他。

系統非常警惕,“你有沒有動壞心思?”

樂天很委屈,“我都跟你說了對跟韓齊虐身虐心沒興趣。”

這是句大大的實話,系統一點虛情假意都沒品出來,但還是本能地不放心他跟韓齊接觸,勸道:“你別去了,好好養孩子,八年很快就過去了。”

最近樂天轉移了一部分工作量給宗衍,吐血也已吐得爐火純青非常有心得,除了吃的寡淡,生活可以說相當如意了。

但樂天是個有追求的人,小手一招,“我要出宮。”

韓齊在京中孤身一人,他本來在世上就已經是孤家寡人了,燒得昏昏沉沉,也沒人來管他,他也不需要旁人照顧,他會熬過來的,就像上百次從戰場上爬回來一樣。

忽然,他的鼻尖聞到一陣熟悉的幽香,耳邊響起了似遠非遠的說話聲,那人說話聲音好輕,他想仔細聽清那人在說什麽,越是費力卻越是聽不到,最終陷入了更深的昏迷中。

樂天帶了兩個小太監,吩咐他們去廚房熬藥煮粥。

将人打發走了,樂天開始對着韓齊流口水,韓齊燒得不輕,雙目緊閉俊臉緋紅,往日的冷峻氣質褪去,倒還是個少年郎,他只穿了件素白單衣,身上的肌肉紋理隐約可見,樂天湊過去數了數他藏在中衣下的腹肌,“到底是六塊還是八塊啊,看不清啊,幹脆脫了吧。”

系統氣極,“你別亂來!”

樂天随意道:“放心,說說而已嘛,就看看。”

話是這麽說,樂天仍是眼神在韓齊敞開的衣襟處流連忘返,韓齊常年征戰,膚色倒還挺白,不是林樂天身上那種慘白,是玉石的白,健康又富有活力,樂天輕嘆了口氣,然後伸手就要撩韓齊蓋在腰際的被子。

系統:“你幹嘛!”

樂天淡定道:“不是說了嘛,就看看。”

薄被掀開一角,樂天觀賞一番之後放下,深深地哀嘆他與韓齊的差距,對系統哀怨道:“這就是爆米花與整根玉米的區別。”

系統:……假裝自己聽不懂的樣子。

樂天眼睛到處亂看,欺負韓齊無知無覺,忽然聽到韓齊嗚咽一聲,忙湊過去聽他說什麽。

韓齊發着高熱,嘴唇裏呼出的氣都是熱騰騰的,斷斷續續道:“……閹人……我殺了……你……”

系統幸災樂禍道:“聽清楚沒?”

樂天起身,摸了摸下巴,看着眉頭緊皺的韓齊,若有所思道:“夢裏也都是我,這很危險哪。”

系統以為他說韓齊對他的殺意太重危險,出于良好系統的責任感,它安慰道:“沒關系,他就算再想殺你,你也死不了。”

樂天沉默了三秒,為系統的天真默哀。

韓齊快頂不住了吧,樂天唇角微勾,從懷裏掏出檀色帕子輕柔地替韓齊擦汗,因為韓齊做夢都想殺樂天,系統也不管他了,認為樂天自作多情也挺可憐。

柔軟的帕子從韓齊冷峻的眉眼挪到他緋紅的頰旁,樂天的手忽然猛地被韓齊握住,韓齊睜開了眼睛,毫無預兆地與林樂天對視了,那一瞬間他懷疑自己在做夢,“你……”

“醒了,”樂天微微掙了掙手腕,沒掙開,擰眉冷冷道,“松開。”

韓齊這才發覺自己正攥着林樂天的手腕,忙松了手要起身,“九千歲。”

樂天拍了拍他的肩膀,“躺着吧。”

韓齊心頭劇烈地跳動,因發着熱,心跳得更厲害,馬上要跳出來似的,他艱澀道:“九千歲怎麽來了。”不是說誰也不見不肯出來嗎?

樂天沒答,将帕子扔在他耳邊,“自己擦。”團着手走出去了。

韓齊望着他的背影,雙唇張着話到嘴邊竟是想挽留,當然他立即克制住了,屋門打開,透進日光,林樂天穿着雪白素衣,在光中近乎透明,他在門口短暫地彎了彎腰,似乎拿了什麽東西,然後他轉身回來了,手上捧了個水晶缸子,語意平淡道:“我給你送來了,堂堂錦衣衛百戶的屋子裏怎麽連張案幾都沒有?”

兩條赤鱗魚在裏頭繞了一圈,撲騰撲騰出水聲,濺出了幾滴水到林樂天臉上,林樂天皺了皺眉,似是有些手足無措。

韓齊看着這副光景,不由笑了一下,他意識到自己笑了,立即更深地沉了臉。

熬好藥的小太監端着藥跑來了,“千歲爺,藥熬好了。”他進來瞧見林樂天捧着水晶缸子,立即大叫道:“哎呦,我的千歲爺,您的手怎麽能捧這個呢?奴才拿着。”但他手上端着藥又脫不開手,一時有點進退兩難。

林樂天将水晶缸子放在地上,接過藥碗,對小太監道:“放院子裏吧,尋個陰涼的地方,曬不着日光的。”

小太監忙道:“是。”抱起水晶魚缸出去了。

樂天拿着藥走到床前,往韓齊眼皮子底下一遞,“喝了。”

韓齊接過碗,低着頭沒喝,緊攥着碗沿沉沉道:“九千歲為何對屬下如此關懷?”

因為你英俊,想與你探讨生命的大和諧,樂天心裏偷偷道,冷淡道:“喝藥。”

韓齊沉默一會兒,将苦藥一飲而盡,他得的大約是風寒,自從皇宮出來,他得風寒沒有一次是喝藥的,只靠苦熬。

他喝完了藥,林樂天微咳了兩聲,想拿帕子,又想起把帕子扔給韓齊了,忙轉過身背對着他,以手掩面,悶悶地又咳了好幾聲才道:“從今日起你便是錦衣衛指揮同知,好好為陛下當差。”

他說的什麽意思?‘為陛下’當差?難道他真要死了……韓齊盯着他,因刻意留心,很清晰地瞧見他垂下的手指縫裏沾了絲絲血跡,他很快地将手指縮回寬大的袖袍中。

“保重身子。”林樂天單薄的身影再次投入日光中,這一次他沒有回頭。

韓齊的頭更疼了,手上拿着藥碗撐在床沿,久久不動。

這場小病他養了一天,翌日立即去了東廠,遇見他的人都向他道賀恭喜升遷,還說藺如絲被撤了職,現在他在錦衣衛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韓齊腳步輕又亂,仿若踩在雲端,一直走到屬于他的那間屋子,坐在裏頭如同一尊雕像,一尊心亂如麻的雕像。

“韓大人,棘手案子。”

韓齊擡首接過密折,打開一瞧,瞳孔瞬間收縮,在他養病的短短一天,厲幫竟被一鍋端了,全抓回了東廠!

一股冷意爬上韓齊,他眼前似是出現了一張傾國傾城的面容,芙蓉面毒蠍心,正用看透一切的目光注視着他……

宮裏,樂天喝着無味的豆腐腦,心道:小王八蛋,你是男主又怎麽樣,跟我鬥,你還嫩呢,我有弱智系統幫我,你呢?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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