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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經過前門街,眼看距離驿館不遠了,車中人探頭出來:“請停一停。”
随行的侍衛擡手示意,馬車堪堪停穩,裏頭的人已經扶着車轅輕輕地跳了下地。
舒闌珊拂了拂衣袖,東張西望。
侍衛問道:“舒監造,可是又有什麽要事?”
舒闌珊滿臉笑意:“請等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侍衛陪着她轉了一天,方才在河堤上又同她做了那麽些奇奇怪怪的事,這會兒也摸不着頭腦,就只好跟着。
舒闌珊微微仰頭,鼻子掀動:“這個味道……”
她像是一只聞到了肉包子香氣的狗,循着氣味滿臉陶醉地往前走去,最終停在了一個小攤子前。
一臂長的平底油鍋,裏頭錯落有致地放着許多塊長條豆腐,豆腐浸在熱油中,給底下的炭火烤的滋滋作響。
大概已經有了七八成熟,朝上的一面也呈現誘人的金黃色,空氣中散發着豆腐的香氣跟調料的濃郁味道,纏纏綿綿,令人無法抗拒。
“油煎豆腐,我好久沒吃過了,”舒闌珊激動的不能自已,垂涎欲滴地問,“老板,怎麽賣?”
侍衛眼睜睜地看着,滿臉的不可思議。
他們在外頭混了整整一天,雖然趙世禛早有交代讓他陪着舒闌珊,不管她做什麽都随着她去,可是居然巴巴地跑到這裏來吃豆腐……
侍衛忍無可忍地咳嗽了聲。
舒闌珊有所察覺,急忙又說:“好好,快給我來一包!”
才出鍋的油豆腐,外酥裏嫩最是好吃,可偏偏燙的很,一時不好下嘴,舒闌珊忍着燙,連吹帶咬的才吃了一塊,馬車已經到了驿館,她捧着油紙包跳下車,饑腸辘辘,還想着再吃兩塊,侍衛很無奈:“舒監造,咱們出來一天了,只怕主子等急了。”
“是是是,立刻去。”舒闌珊心痛地把油紙包又紮起來,小心地先放進袖子裏。
“還有車內這些東西呢?”侍衛又問。
舒闌珊才要進門,聞言回頭:“請派人看着,不要叫人靠近。”
她吩咐過後便進了門,正裏頭西窗跑出來:“你怎麽才回來?還好我們主子好脾性,要是我早急了……咦你身上什麽味兒。”
西窗還要湊近了聞一聞,裏頭已經有人來傳,只好先把她送進去。
趙世禛坐在堂下,金尊玉貴的,縣城驿站的簡陋中廳給他一坐大有蓬荜生輝之态。
他早看見舒闌珊從門外走進來,邊走邊舉手扶了扶頭上的紗冠,又不知想起什麽似的摸了摸左側衣袖。
終于她進了門,上前拜見。
一股奇怪的氣息也随之撲面而來,在堂下彌漫。
“小人……”
“你身上帶了什麽?”他問。
舒闌珊愕然,立刻想到自己袖子裏的豆腐:“呃,小人回來的時候買了點、油煎豆腐。”
“呵,”輕笑聲,趙世禛說:“敢情你在外頭,是背着本王偷吃去了。”
這句話的信息量有點大,舒闌珊臉皮有點發熱。
“小人怎麽敢……”她唯唯地。
“給我看看。”
“啊?”
“你的豆腐。”
她這才會意,不太情願地從袖子裏将那一包油煎豆腐取出來,雙手呈上。
西窗滿臉的匪夷所思,接了去轉呈給趙世禛。
飛雪上前一步将紙包打開,金黃色的油煎豆腐,還撒着些許鮮嫩的蔥花,剎那間香味更加濃烈。
舒闌珊又咽了口唾沫。
西窗垂着雙手,照例地嫌棄:“這種外頭的不幹不淨的你也看的上……”
話未說完就給飛雪踹了一腳。
西窗吃驚地回頭,卻看見他尊貴的主子居然拈了一塊油豆腐,打量了片刻後便送入嘴裏。
“還不錯,”趙世禛吃了豆腐,又接了飛雪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手,“說說罷,你今天在外頭,終不能只得了一包豆腐吧。”
西窗主動捂住自己的嘴。
舒闌珊則非常惋惜,早知道會有人巧取豪奪自己的豆腐,就該在外頭多吃幾塊。
只是不敢怠慢:“是。小人已經有了結果。”
“說說看。”
舒闌珊把早上去探監以及查閱賬簿等的經過一一告知:“賬目有出入,而且大家對于黃琳的中飽私囊似乎心照不宣。”
趙世禛自然早就知道這些:“嗯。所以呢?”
“起初小人也覺着堤壩潰決是因為這個原因,但是……”舒闌珊想起在鬧市中偶遇那小男孩撞破木盆的經過。
那木盆的構造說起來也像是堤壩,木盆裏的水就如同河水。
木盆會破碎,一是年久失修,但同時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外力作用。
舒闌珊想起自己第一次跟着趙世禛前去南陽河看那潰決口時候的奇異感覺。
她有一種強烈的直覺,似乎忽略了什麽。
所以才又去了一次河堤。
舒闌珊定神:“小人覺着,河堤潰決,其中一個原因或許是堤壩上的偷工減料,但不可否認還有另一個至關緊要的原因。”
趙世禛正斜睨着那些油煎豆腐,不知此人為何總喜歡這些奇奇怪怪的吃食,忽然聽了這句,他轉回頭來,丹鳳眼微微睜開幾分:“你說什麽?”
飛雪跟西窗也都吃驚地看着她。
舒闌珊知道自己要說的話非同小可,但是……那是她親眼所見親自發現,她深吸了一口氣:“回貴人的話,小人認為,有人在秋汛之時,故意毀損堤壩。”
堂下出現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半晌,趙世禛用波瀾不驚的聲音說:“舒闌珊,你可知你在說什麽?毀堤,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這彈丸之地會有人膽敢這樣做?”
舒闌珊道:“小人不知別的,但是堤壩的确毀于外力,而且照小人看來,毀于外力的可能性,比堤壩本身禁不起洪水的可能要大……”
“證據呢?”
舒闌珊俯身:“小人在潰堤口周圍找到了堤壩上沖下來的碎石殘體,帶了幾塊回來,請您過目。”
飛雪立刻出外,不多時,兩個侍衛将車廂內的石頭等物搬了進來放在堂下。
趙世禛掃了會兒:“這些東西有何奇特?”
“正如貴人所見,築成堤壩的是花崗石,鵝卵石,河底淤泥,為了讓堤壩更堅固也加了這些青竹在內,但是……”她撿了其中一塊,指着說,“比如這塊石頭上就有鑿過的痕跡,而且青竹也并不是迫于外力生成的簡單撕裂,而是整齊的截斷,分明是被什麽砍斷了的。”
趙世禛的雙眼輕輕地眯了眯。
飛雪懸心。
這個“意外”,顯然跟之前趙世禛和她說起的結局不同,而且這個變故顯然對主子來說很不利。
本來是要用舒闌珊來堵住首輔楊時毅的嘴的,可如果堤壩是給別人毀了的,那豈不是白白送了個把柄給楊時毅。
“你不要胡說!”飛雪厲聲呵斥,“這東西誰知道是從哪裏沖過來的,你就肯定說是堤壩上的殘體?還有這些什麽青竹之類就算是真的,也有可能是沖垮後村民們所為。”
舒闌珊搖搖頭:“姐姐有所不知,您所說的問題我也想過,但是這幾塊石頭的确是堤壩的殘體,畢竟方圓百裏只有堤壩才用這種花崗石混合淤泥、鵝卵石,還有竹子在內的材質,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達到最為堅固最為防水的效果,小人是知道的,甚至随便一個河道監造都也知道。至于您說截斷面是村民所為……據我所知事發之後,因為貴人的駕臨,縣官大人命衙差看管周圍,沒有村民敢靠近。另外,若是您不信的話,我想或許可以去臨縣的堤壩處尋找,我想十有八九,也會發現同樣給毀損的堤壩殘體。”
她畢竟擔任的是土木監造,一提起這些來自然胸有成竹,可直到說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堂下的氣氛更加詭異了。
飛雪的臉色非常難看,可是舒闌珊一句句話如此确鑿,讓她無法反駁。
舒闌珊的眼皮忽然跳了跳,她嗅到了一點不妙。
在她努力尋思到底是哪裏出了錯的時候,趙世禛唇角微動:“到底是晏老的得意門生,也怪不得晏老竟然破例收你為徒,你做的很好……舒闌珊,下去歇息吧。”
這話聽來似是誇獎,但是舒闌珊卻有種汗毛倒豎的感覺。
她因為發現了堤壩潰決可能另有真相,本來還想瞅個機會替常先生等求個情,可顯然趙世禛沒有給她任何機會。
在舒闌珊離開後,飛雪擰眉:“主子,這人、這人壞事!”
“他怎麽壞事?”
飛雪心一緊,這麽說豈不是顯得她也相信了舒闌珊的話?她忙改口:“此人滿口胡言!潰決的原因早就查明,牢裏那些人也都供認了……”
趙世禛卻道:“你說,膽敢做這種誅九族的事兒的,會是什麽人?”
飛雪噤聲,她震驚地看着趙世禛:難道主子也信了舒闌珊的話?
“奴、奴婢想不到。”她的聲音很輕,帶點不安。
趙世禛卻又說:“怎麽能想不到呢,自然是想從中得利的人。”
只有天大的好處,才會讓人喪心病狂地冒着誅九族的危險行事。
東宮跟內閣勢若水火,黃琳負責的堤壩出事,對首輔楊時毅自然不利。
飛雪有些呼吸艱難,聲若蚊吶:“太子殿下……應該不至于這樣、不擇手段……”
趙世禛卻淡淡的:“太子當然不會如此昏聩,但是太子身邊的人就不保證了。”
但是這種事情如果跟太子牽扯上,又是在趙世禛手裏爆出來,那太子自然會怪罪趙世禛辦事不力。
飛雪思來想去,眼中閃過一道寒光:“主子,都是那個舒闌珊壞事,趁着現在沒有別人知道此事,不如把他……”
“這卻也是個法子,”趙世禛看向桌上那金燦燦的油煎豆腐,剛才舌尖上的味道很是……獨特,他忍不住伸出玉色的長指又拈了一塊兒放在嘴裏慢慢地嚼着,的确是外酥裏嫩,香軟相宜。
舒闌珊早上沒吃早飯,後來西窗去她房裏查看,發現了沒吃完的肉跟燒餅,回來便告訴了趙世禛。
這人在外頭奔波了一整天,倒也是個任勞任怨的。而且舒闌珊的确能幹,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只不過這個世道上,太能幹,太耀眼,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甚至有可能是惹禍的根本。
趙世禛臉色沉郁,想起她才進門時候,腮邊上還沾着一點兒蔥花沫兒,看着又可憐,又可笑。
醉仙樓上第一次看見她,那樣眉目清秀,氣質柔和的,很不像是個監管土木河道的,倒像是哪家嬌養出來的俊俏小郎君,無憂無慮,世事不知。
甚至,要不是先入為主地知道舒闌珊有了妻子跟兒子,恐怕趙世禛就要懷疑此人根本就是女扮男裝了。
那張臉細看,眉眼兒委實太精致漂亮了些,甚至比他所見過的許多女孩兒更加麗質天生,依稀還有一種惹人憐惜的嬌憨。
“可惜了……”趙世禛有些遺憾。
華燈初上之時,西窗來報:“主子,舒監造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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