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黎明夜
別說人魚了,人的生命那麽長,年輕的時候愛上一兩個不靠譜的人,實在不算什麽。
只是這位人魚公主,她愛上的人,無論是物種、性格還是性別,都不太靠譜。
千夜靠在四面流蘇的軟榻上,亭中的紗帳被微風吹起,隐隐露出花園中紅紅粉粉的千層薔薇花海。
千夜崩緊了背,極其別扭地屈了屈腳趾,看着跪在軟榻前的莫西。
她正弓着健碩的身子,拿着小锉刀小心翼翼地給千夜磨着腳趾甲。
千夜看着她牙齒下拳頭大的唇盤和唇盤後猙獰的牙龈,好奇道:“莫西,這東西戴着戴着也能戴習慣?其實你要不是特別想戴着,咱們這兒也算挺安全的。你摘下來……約莫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到時候咱們找找宮廷醫師,看看他們有什麽辦法。”
她這麽一說,黝黑的專業美甲工本來低垂的頭,又低了兩公分,手上的動作卻仍舊小心翼翼。
千夜見她這樣,忽然“刷”地收了腳,從軟榻上坐起來,雙臂撐在水晶的扶手上,身子前傾到莫西面前,平視她道:“莫西,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麽,是被滅族奴役虐待還是啥,也許我從前知道,可我不記得了。但我覺得吧,人就活這麽多年,沒必要因為昨天踩了一腳屎連明天的飯都吃不下去。他們說你是我的奴隸,但我也沒覺得自己比你強在哪裏,就比如說修指甲這事,我做得就不如你。”
千夜一口氣說了一大通,覺得自己有點太慷慨激昂了,拿指頭點了點太陽穴,緩了口氣:“莫西,你選擇什麽樣的方式活着,都是你的自由。我就是想說……”她湊近了點,看着女奴隸低垂的長睫毛,“抛開那泥盤不看,其實你長得還挺好看的。”
仍舊一言不發疑似根本不會說話的莫西,差點将腦袋埋進胸裏。
千夜知道這事要是她幾句話就能搞定,那心理學這個專業也可以取消了。這麽想着只得暫時放棄:“你看這太陽,不睡個午覺都對不起自己。莫了個莫西啊,我在這睡一會兒,你也別修了,回去睡午覺吧,再修也是腳,修不成大胸。”
聽着鐵鏈聲打在地上遠去,千夜慢慢靠回天鵝絨的軟榻,捏起耳邊一縷頭發繞了繞,閉眼深吸一口花香,忽然想起忘了問一句莫西究竟困不困,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又因為一句話強迫自己“睡”上半天。
想到這裏,不知怎麽的忽然想起魔鏡的那句話。普羅米修斯那天正在宴會上?如果在,為什麽小胡子使者沒發現?聽魔鏡聲音,估計這一位也算上了年紀,會不會是年紀大了愛開玩笑?下個月一定要好好問問他。
也怪今日的陽光太暖和,千夜想着想着就有點犯困,剛要迷迷糊糊過去,眼前好似暗了些。
她心道可別是忽然變天要下雨了,這麽想着就翻了個身,繼續睡。
天大地大,睡覺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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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輕輕拂過,裙擺糾纏在小腿上,千夜覺得身下沉了沉,好像是有什麽擠了上來。
空氣裏的花香散開,迷迷糊糊中千夜伸手推了推,入手溫熱也不知道是啥,就是沒推動,倒是被她推的那玩意纏了上來,八爪魚似的扒着她胳膊。
人的睡眠分為幾個階段,千夜目前所在的這個階段,名叫“俺分不清啥是啥”。她一下沒推動,毫不懈怠加了把勁,猛一下把對方甩下去了。
身旁空了,世界安靜了,千夜用手遮了眼,繼續睡。
夢見了一個故事。
夢中雨聲很大,她依稀看見巨大的船身漸漸下沉,四五人高的桅杆了無生氣地漂在海面上,水裏滿是正撲騰和已經撲騰不動的人,他們好像池塘裏的一只只小螞蟻,努力和飓風對抗着。
一片不大的浮木上,挂着一個黑頭發的年輕人,年輕人一手撐着浮木,一手努力地朝不遠處一個金發的少年劃着。
金發的少年有一張妖孽的禍水臉,可惜再好看的臉在這種情況下也顯得有點猙獰。他四肢努力地動着,不讓自己沉下去,原本紅潤的嘴唇卻一點點蒼白。
黑發的年輕人一邊劃着水,一邊對看着不遠卻好像永遠也達不到的金發少年喊道:“殿下!阿諾求您将王冠松開,它太重了,會拖着您沉到十個教堂的尖頂連起來也達不到的海底!”
那少年聽聞後愣了愣,手腳也停止了劃動,似乎正在糾結。
人嘛,吃飽了喝足了在院子裏曬太陽的時候,愛怎麽糾結怎麽糾結,都掉到大海裏了還糾結,這就是文藝得不想活了。
于是在他糾結的工夫,整個人就沉了下去。那邊努力劃水的黑發青年沒想到自己一嗓子把人給喊沉了,心裏十分愧疚,這麽一愧疚連水都劃不好了。
金發的少年自沉下去,就沒冒過泡。阿諾心裏着急,偏生自己又不是個游泳健将,只能拼了命地劃,一邊扯着浮木一邊扯着嗓子:“我親愛的殿下,您去了哪裏?阿諾求您松開那沉重的金冠……”
說到後來都有點絕望了:“奧林匹斯山的十二主神啊,阿諾求你們同海神說一說,将以列殿下還給他的人民。如果海神一定要收一個人去它的海底做仆人,請讓阿諾代替殿下。阿諾會刷馬擦劍縫衣服……”
千夜看到這裏不禁捂着胸口為叫阿諾的青年智商憂心:海底還有馬啊哎呀喂……海馬也用刷嘛哎呀喂……
暴風雨過去,天空清澈,圓月千萬年如一日地靜靜懸着,它看着有些無聊。
月亮底下,卻是一番活生生的修羅場,被沉船砸成兩截的人、在海中被凍死的人、掙紮得太厲害嗆水嗆死的人,他們的屍體安靜地浮在水面上,幽幽看着那些暫時還活着的同伴們。
阿諾把他知道的神都問候了一遍,最後一咬牙,松了手邊的浮木,一個猛子紮進海裏。
海面上的月光太淡,他只看到茫茫的海水和偶爾出現的亂動的人腿,哪裏還能找得到王子的影子。
很快,他覺得肺裏的氣息越來越少。
阿諾的四肢無力地掙紮了幾下,再也沒有力氣了。
絕望之中,他看見自漆黑的海底升起一個影子,那影子在海水中好似光明在空氣中,完全不受任何束縛,很快便到了阿諾面前。
那是阿諾見過的最美的東西。她有着海藻一般的長發,在水中好似一朵盛開的花;她有着纖細的腰肢和飽滿的胸脯,藍寶石一般的眼睛比海水還要清澈;她的下半身是一條姿态優美、五彩斑斓的魚尾,魚尾的末端裝飾着潔白的貝殼。
而此刻,他心心念念的王子,正雙目緊閉貼在她的胸口,手裏還緊緊抓着他的王冠。
阿諾想說,您一定是海中的神女,求您将王子送回他父親那裏。可他張開口,卻只吐出幾個泡泡。胸口越來越脹,阿諾看着并未停留的人魚,慢慢閉上了眼。
身體漸漸下沉,阿諾眼前出現冥界的聖光,他要邁進那生死之門時,卻覺得腰上一緊,接着他的身體被托出了海面。
耳邊有風呼嘯而過,不知過了多久,阿諾才吐出幾口海水,睜開了眼。
他眼前,原本高傲的海水如同被最鋒利的利劍劈開,謙卑地分開兩邊。月光星星點點灑在海面上,面前陸地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阿諾忽然明白,自己正在乘風破浪。
他被海中的神女放在沙灘上,同時被放下的還有他生死不明的以列殿下。
阿諾有些呆地坐起身來,救了他們的神女不遠不近地浮在海面上,用藍寶石的雙眸靜靜看着他們。他看了看躺在一邊臉色青紫的王子,連滾帶爬挪進淺淺的海水裏,手指□□細沙中懇求:“尊敬的神女,請您可憐可憐以列王子,可憐可憐阿諾還在海裏掙紮的同伴吧!阿諾願用自己的身體獻祭,感謝海神陛下的仁慈!”
水中的少女歪頭看了看他,好似在思考他在說什麽。過了半晌,她忽然分開了櫻色的唇瓣,天籁的聲音從她的身體中迸發出來,那是世上最美的歌聲。
很快,阿諾看見遠處的海平線上湧起無數波浪,數不清的大魚小魚好像被人召喚而來,各色魚鱗在浪花中熠熠發光。
魚群到了她身後,都好似衛兵一樣靜靜伫立,她就好像海的女王,輕輕一揮手,那些平日裏将最老練的漁夫也吓得尿褲子的鯊魚,都乖乖轉頭奔向沉船的方向。
阿諾看到這一幕,将頭埋得更低。
他用鼻子尖點了一會沙子,才轉身将沙灘上的王子拖近了潛水,繼續懇求道:“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殿下他才十九歲,還沒有見識過世上最美麗的薔薇花。如果知道他就這麽死了,他在天國的母親該有多麽傷心!”
阿諾說着,感覺到身下的水波動了動。
他擡頭,魚尾上的貝殼在他面前。美麗的神女用長發遮住了赤|裸的上身,她停在淺淺的水裏,低頭拿起王子手裏的王冠,端端正正戴在他的金發上。
她将細白的小手貼在王子的腰帶上,很快昏迷的人的口中吐出海水來。
海風吹來,阿諾耳邊嗡嗡直響。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只覺得隐約聽見那天籁的聲音對王子說,你還不能死,你還要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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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阿諾的同伴們被矯健的大魚從海中一個個救起。大難不死的人們跪在黎明的晨光中,感謝海神的厚愛。
沒有人見過那位美麗的神女,包括以列王子,除了阿諾。
那以後,阿諾偶爾坐在海邊,摸出一枚樹葉,按着記憶吹起她那晚唱的曲子,卻再也沒見到她。
直到有一天,他英俊的王子從外面視察回來,高興地對阿諾說,他剛剛得到了一個美麗的奴隸。
阿諾向王子身後望去,她披着王子的外袍,頭發仍像海藻一樣散開,藍寶石的眼睛依舊淡然無波。
她邁着世上最輕盈的步子走來,看見阿諾後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一個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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