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新名字

提坦族的巨人們圍上來，倒是把沙地中間的先見之明顯得十分矮小了。

普羅米修斯伸出手去，艾比斯小山一樣的屍體就躺在他身邊。他松手，沙子流到屍體的脊背。他皺着眉問：“你叫什麽名字？”

伯羅奔尼撒的小個子有着一頭卷曲的黑發，尖削的下巴從蓬亂的發絲裏面露出來。他的黑眼睛自好幾層劉海後面警惕地注視着四周，很自然地無視了先見之明大人的問話。

普羅米修斯身後幾個特別有配角自覺的半巨人十分憤怒，喘着粗氣就要和小個子拼命，卻被他伸臂擋住。

他長眼睛一晃，沉聲道：“提坦族，原地坐下。”說罷轉頭看着一臉警惕的伯羅奔尼撒小個子，等了能有三秒鐘，才說，“你的名字是拜占，但這個名字現在已經不用了，人們更願意叫你死亡之鷹。”

小個子的喉結動了動，普羅米修斯上前一步，繼續說：“你的父親在特洛伊一戰中被提坦巨人踩死，你的母親被天火燒死。你此後一直在伯羅奔尼撒的角鬥場，期間經歷大小打鬥三千二百六十五場，殺死對手兩千七百八十五人，傷一千二百八十人，未有一敗。”

他站在那裏，也算對得起先見之明這個稱號。他身後的各族勇士屏息凝視，很多人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大人發大招，一時都有點反應不過來。

“我不明白的是，拜占，如果你先擰斷了艾比斯的四肢，為什麽還要擰斷他的脖子？如果你先擰斷了他的脖子，為什麽又要再擰斷他的四肢？”

他負手站在那裏，竟讓人們忘了他還光着屁股：“我不是來講道理的。”

說罷彎腰，沉肩，撈起一縷長發咬在口中，舉拳：“來吧。”

拜占一愣，随即本能地擺開戰鬥準備。

衆人看到這裏，都自發地退後三步，把摔跤場空了出來。

按照一般劇情發展，這個時候必須是先見之明三招內打敗強得變态的死亡之鷹，居高臨下站在爬不起來的對手面前面露聖光道：“我今天不擰斷你的脖子，是希望你今後能放下仇恨，做一個對世界有用的人。”

事實是……

看臺上，埃庇米修斯和潘多拉身後的幾個提坦人驚呼一聲：“大人會打架？”

另一個也摸不着頭腦：“不應該啊，大人被叫做先見之明，就是因為大人以智慧見長。要說打架,不是大人的女友雅典娜女神幹的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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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後面一個也加進來插話：“聽說啊，大人上次被個半大孩子打得爬不起來，還是智慧女神身披金甲去救的。”

“是啊，諸神之戰那次也是女神舉劍做的前鋒。”

他們左一句右一句，把先見之明的繡花枕頭形象形容得十分生動。千夜側頭看去，卻見他們前面的埃庇米修斯臉色越發和被漂白過了似的，雙手攥在一起，目光随着場上的兩條人影左左右右。

“轟”的一聲，是死亡之鷹一腳踩在先見之明喉嚨上，将他的頭往沙坑裏踹。

埃庇米修斯幾次站起來，又無力地坐回去。這時只聽他邊上的潘多拉問道：“他……不會打架……是嗎……”

埃庇米修斯臉上一紅，咬了咬殷紅的唇：“兄長他不擅長肢體打鬥……”

正說着，下面一陣驚呼和怒吼，拜占已經“咔”、“咔”兩下卸了先見之明兩只手腕。

“刷”的一聲，埃庇米修斯身邊的座位空了。

從看臺到摔跤場，一共有九十二級臺階。少女飛奔而下的時候，風吹開了她頭上的風帽。

一頭卷曲的栗色長發披散開來，她纖細的脖頸和飽滿的胸脯随着鬥篷落地而暴露在陽光下。

人群中有人看到這一幕，不禁驚呼：“女……女……女人！”

随即有一半男人迅速擋上自己下身關鍵部位，還有一半男人激動地往前又挺了挺。

另有見過世面的：“雅典娜殿下？！！！！”

更見過世面的：“不、不對，雅典娜殿下是黑發黑眼！而且殿下的胸沒這麽大！”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在場上被揍的先見之明“噗”地噴出一口血來。

少女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只奔到場邊，對着全神貫注虐人的拜占喊道：“你別打他了！我！我和你打！！！”

拜占随着這一聲擡頭，沒想到會看到一個女人，随即低聲道：“滾開，我不和女人打。”

他說話的時候又變态般地捏碎了普羅米修斯一邊胳膊，潘多拉心裏着急，也管不了那麽多，撿起塊腦袋大的石頭就去丢他：“你是怕打不過我！膽小鬼！膽小鬼!”

裁判很為難：“不要攻擊正在比賽的選手。”

這時卻見拜占一把抓在男人脖子上，沒看潘多拉，話卻是對她說的：“好，我殺了他就來和你打。”

少女眼見着那什麽脖子也逃不過的一擰就要這麽下去了，想也沒想直接跳進沙地。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先見之明今天要死在死亡之鷹手上時，卻聽一聲悶哼，接着拜占的小身子痙攣地彎了下去，血從他兩腿之間湧了下來。

等他倒下的時候，滿場除了千夜和潘多拉，都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腰部以下。

蛋……爆……了……

這一下來得太突然，衆人都沒回過神來。卻見剛才被虐得不行的先見之明站起來，擡起腳對着在沙地上不斷抽搐的拜占又補了一下。

死亡之鷹這回徹底飛不起來了。

衆人皆吸氣，有點不敢相信一向形象高大的先見之明會幹出這種踢人蛋蛋的事兒來。

諸位評審十分糾結：要說這是犯規吧，規矩裏還真沒有不能踢蛋這條；要說這不是犯規吧，這行為又實在太陰損了。

正在糾結中，卻見先見之明耷拉着兩條被捏斷的胳膊，對着評審臺朗聲道：“各位，我提議今後把各項比賽的規則定得更詳細一些。”

說罷走到吓傻了的少女面前，低頭笑道：“這次換你幫我接手了。”

自那屆以後，奧林匹亞運動會的規則又加了幾百條，比如說，不能攻擊他人下體；比如說，不能在對手沒有攻擊能力後再進行攻擊；比如說，女人不準入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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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林匹斯山腳下升起了火，提坦的巨人們圍成一個圈子，腰間的布條子随着火星亂飛。

兩個巨大的火堆，一邊是艾比斯和幾個今日在摔跤場上殒命的族人的屍體，一邊是冒着熱氣的油汪汪的烤羊。

提坦神族們就這麽不講究地，一邊焚化兄弟一邊吃烤肉。

少女坐在場邊，接過先見之明遞來的一只羊腿，學着他的樣子咬了一口，悶聲道：“艾比斯死了嗎？”她聲音不太大，有點不确定，有點疑惑，“死了……就是，再也不能動了？”

先見之明咽下一口肉：“嗯，死了就什麽都做不成了。”

“哦……”少女心事重重，“他今天還說我好樣的……”說罷看了看正在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人群，“艾比斯再也不能動了，他們還那麽高興？”

先見之明撕了一小塊肉塞進她嘴裏：“活得久了，就不太執着了。”他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等你見到人類，就知道了。”

他舉起酒囊，仰頭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天上的月亮：“說到執着，這世上沒有哪個神族，能比人類更執着。”

說到這裏，他忽然看着漫天星星有點愣神，半晌問：“你不喜歡潘多拉這個名字？”

少女“哎”了一聲，睜大眼睛問道：“你怎麽知道？”

他哈哈一笑，神神秘秘地：“因為啊……我是先見之明。”說罷認真問道，“你可有什麽喜歡的名字？”

沒見過世面也沒文化的少女托腮想了半天，苦着一張臉：“我不會起名字……”

有文化的男人略一沉思：“火神花了一千個日夜才造出一個你……叫你千日怎麽樣？”

站在他們身後的千夜一個趔趄：千日？你才欠日！你全家都欠日！

少女約莫也覺得這名字聽着不太對，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只是皺着眉頭發愁。

先見之明把酒囊遞給她：“不喜歡？那……千夜？”

少女把這兩個名字比了比，直覺告訴她這兩個哪個都不太對勁，但是第一個顯然比第二個更不對勁，于是她點點頭：“就叫我千夜吧。”

火光下兩人的背影成雙，遠處裹在幾層大裘裏的後見之明盯着手裏幾朵小花兀自煩惱，更遠處火焰上的烤羊死不瞑目。

轟隆一聲，驚雷劈開奧林匹亞的夜空，雨季來了。

奧林匹斯山的聖光照在這片大地上，這個故事從這一刻開始，脫下了溫情脈脈的僞裝，露出底下猙獰而鮮血淋漓的真相。

對于潘多拉來說，她短暫生命中的所有安寧快樂，就要随着諸神休戰日的結束而結束了。

幾萬年來，誰還記得偷偷将沙地上的名字抄在手心裏的少女，誰看到了她獨自對着那個名字傻笑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