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秘密
自那以後我再無他言,一面刻苦的修煉,一面專心的當個拖油瓶挂在千溯的身上。
……
事後多年,我回想起對千溯說的,寧願被安置在地底的話,以及在被拒絕之後,厚着臉皮不再多言一句的留下。不由的想,我大概是個自私的人,明知會拖累,卻無法放開,無妨想象自己一個人的存活。似個吸血蟲一般依靠着千溯,在那一絲絕對無法舍棄的溫暖中,維持着自己薄弱的生命。
好在,我沒能害死他。
我們的确有過一段艱難的時光,好似是墜入黑暗,一段未見過陽光的日子。隐隐綽綽、寂黑的死亡氣息像是永遠彌漫在周遭,不曉何時會籠罩近身。
戰場之上,人命比草芥更不值錢。
并不用時時刻刻擔心着與死亡那隔着層薄冰的距離之後,千溯的言行卻愈發叫人猜不透起來,并非是對我,而是對外。
我總聽聞侍從私下的言語中透露着對千溯的稱贊,道他如何如何的強大,城府如何如何的深沉。末了,談及我,便是道我是千溯唯一的錯誤決定,說他是在養虎為患。
的确,我的身子一天天的好起來,法力也顯著的提升。而我自诩頂多只是個拖油瓶,離“虎”還太遠了些。
但落靈兒之事,确是我的不好。
落靈兒的事情過後,千溯心魔紊亂,情緒頗不穩定,導致修為暫緩,一直無甚進展。也是自那以後,他滴酒不沾,迫不得已的醉了,也時不時在人群中尋我,怕我又毫無心機,獨自一人的給人拐騙了去。
千溯對我一直是過度保護。我年幼時生過幾次大病,起因都不過小小的風寒。彼時,連醫師都說我怕是熬不過去了,讓千溯早早準備後事。還好心的囑咐道,在這亂世若是将孩子放在人跡可至的地方,那八成是要被刨出來吃掉的,若是為了孩子好,就早早送她進山吧。
然千溯抱着我,幾日幾夜的不曾合眼,像是沒有聽見那些忠告一般的給我渡着血,也耐心一次一次的給我喂着那些只能在我胃中逗留小片刻的湯藥,暖燈下他蒼白的面容無端偏執。
我貼着他的胸口,感知那暖暖的體溫,也暗自死死咬牙不肯睡去。
我知道,如果睡過去,大概就醒不來了。我舍不得。
……
托那幾場大病的福,千溯與我的保護在旁人看來也過度到偏執了,事無巨細的過問着。
我在千溯眼中好似是永遠長不大的,原本就因身體的緣故生長遲緩,千年以來都一直保持着七八歲女孩的模樣,再後來又停滞在十二三歲的身量。
我想,他那個時候根本沒将我當做大人看過。所以落靈兒一事對他的沖擊尤為的大,就好似是他的不慎,害死了我。
心魔跻身于人心底最隐秘之處,更擅長于拿捏人的弱點,從而滋生極端黑暗偏激的一面。彼時飽受戰亂苦楚的古魔們,大多是因心魔而瘋,或自殘,但求一死,或為禍一方。
沉浸于心魔之人,其所受的苦痛是旁人無法想象的,聽千溯後來風輕雲淡道,最嚴重的時候,不過一件于自己最為殘忍的事,不斷不斷在腦中重複。有人在耳邊恍似惡魔般的輕語,道着他最不想聽的言語。讓人心神崩潰,連一絲喘息的機會都沒有,更沒所謂的理智,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麽。
可千溯向來喜怒不浮于表面,即便是心魔纏身,也沒能叫我看出來。
所謂心神崩潰是何種的感覺,我原以為我一輩子都無法了解,但事實上,我卻很快就體會到了……
千涼她是個自由不羁之人,魔界大亂時,權術紛争,大抵境況可用一句修羅地獄來描述。她孤身一人未成勢力,又懷着木槿,因戰亂無法安寧,游走四方領主之間,卻始終不曾來尋過我與千溯。
她作為一介傳奇般的人物,總是叫人敬仰。亂世之中,誰不向往絕對的實力。
千涼當時的實力遠在千溯之上,性格傲然,不在意我們所能寄予的一絲庇佑,更不會在旁人面前顯出點滴的軟弱,她不來找我們大抵是理所應當的。
可那日大劫,她卻來找千溯了。神色晦暗的道着她想要活着見木槿一面,然光憑她一人是沒法抵擋下輪回劫的,她不能死。
我年幼懵懂,不曉雷劫兇險,只是安安靜靜,懷揣幾分敬仰小心的偷觑着自家的姐姐,耳邊聽着她偏低偏冷的嗓音,心中滿當當的都是歡喜。
兀自的想,她竟然願意回來了。
那個時候,無論旁人如何談論,千涼在我心中都是這世間最強大美好的女子,無人能及。
臨走的時候,千溯沒有多看我一眼。倒是千涼捏了捏我的臉,聲音偏低,帶笑問我,”你就是千洛麽?“
我原本堆滿的笑微微一頓,有點感動于上次那麽匆匆一面,她竟記下了我的名字,歡喜道,“恩。”
“往後,幫我好好照顧木槿。”
那時,千溯已經邁出門去,我想他該沒有聽到這一句。所以不曉得那時千涼早就不曾寄托希望與活下去,所有舉措只為保住木槿,也不曉得她刻意隐瞞下了六道輪回血雷的訊息,不然又怎會落得重傷垂死?
……
我仍記得,那時烏黑的天際之上,千涼神色如常拉住已然承了前五道雷的千溯,将之擋在身前,偏冷的嗓音靜靜道,“魔族之內手足相殘不在少數,我不在意你怪我自私,但是木槿是他留給我的孩子,我不能讓她出一絲差錯。你今日幫了我,我往後會幫你照看千洛的。“
千溯是個怎樣的人,我很了解。即便千涼慣來只将我們當做包袱,往前的千年他卻從未說過千涼一句的不好,甚至言語之中,捎帶幾分親近。
我無法形容當我聽到千涼那一句話後的震驚,就像是後肋給人刺了兩刀,攪着內髒。
不得不說,我那時确然是個脆弱的小鬼,否則又怎會在最後一道雷劫将近之時,腦中仿佛再不存一絲念想,祭出我當時唯有的一把弓箭。
搭弓上弦,正對前一刻還無比敬仰的千涼,心跳緊縮得幾乎停滞,抖着唇,一字一句。“千涼,若今日你害死了千溯,雷劫過後,你餘三分氣力,便是你殺我,唯餘一分,便是你一屍兩命。”
千涼眸光冰冷的撇我一眼,好似厭惡,”啧,小鬼。“
意想之外,在那弓箭離弦的一瞬間,天際之上的兩人統統不見,雷雲也霎時的散了,追逐而去。
我背上弓,一面覺着世界在眼前漸漸崩塌,一面了無表情的禦雲追上,整個人已經慌得一絲力氣都無了。
我同千溯本就保持着蘊月墜的聯系,所以在遠處雷光崩裂的那一瞬,我清晰的尋到了他們的方位,與此同時,千溯的氣息急劇的消減下去。
……
在一處險峻的山谷谷底,我尋到了千涼。
她靠在不平的岩壁上,瞅見我手中緊緊攥住的弓箭時,朝我漫不經心的笑了笑。那笑與千溯的平素的神情幾分相似,卻多了一份毫不相幹的冷漠,“小洛兒,你哥哥已經死了,這裏就只有我,你的親姐姐,還有你的親侄兒活着。魔界混亂,你莫不是想憑一介病怏怏的身體獨自活下去麽?”
我的腳觸地,卻有種輕飄飄又綿軟的感覺,并不踏實。目光觸及她被血水染紅的裙擺,腦中空無一物的擡臂拉弓。
千涼眸光涼涼的,不偏不倚的直視着我的眼。
我那時腦中昏昏沉沉的,手也禁不住有些握不住弓箭,竟至于叫第一箭射偏,刺透了她的右手腕。
原本就算是偏了,也該射向她的小腹,只不過她以手護住了肚子。斷裂的血管下,殷紅的鮮血小股的噴湧而出,落在她藍色的衣裙上。
千涼瞅着我失魂落魄,猶若傀儡般搭上第二箭的時候,一面像撣灰塵一般削去手腕上刺透的箭尾,一面沉着眼笑得涼薄,“小鬼,長着一張與世無争的臉,下手卻幹淨利落得很啊,果真是千溯教出來的。”斷箭在她手中轉了轉,被抛向身後的石壁,斷箭在上敲擊了一下,墜到地面,“你家哥哥在那裏好好的待着呢。”
我眼神未動,依舊是将第二箭射出,此回力道大了些,直接洞穿了她的左肩,“你騙我。”
言語中,又是第三箭上弦。
其實一旦下了殺心,一切該有的不該有的情緒就可以擯棄了,我反而輕松許多。沒有了所謂憐憫和親情的牽制,我彼時的情緒本就是空洞着的,只有恨。
千涼臉上已經濺滿了鮮血,卻無半點慌張,連眸色都從容着,“我現在可沒心思騙你,牆倒衆人推,那些個‘鬣狗’也該聞風而來了。千溯好歹是我弟弟,他既然還活着,我自然要護他。你若要救人,便上來些。”
我聽罷,第三箭瞬間射出,将她完好的左手釘死在石壁上,才握一把匕首緩步上前。
“唔,聽聞你從不參與戰事,防人之心卻是做得不錯麽。”千涼尚有餘地的涼薄笑笑,“千溯如今就在我身後的石壁內獨立的空間中,單憑你這樣的,就算告訴你方位也是進不去的。“
我擰了擰眉。
“只要你答應我一個要求,我便将你哥哥還你。”千涼低眸望了望自己隆起的腹部。
我大約猜想到是什麽,默然着。
“你不用為難,照顧木槿本該是我的責任,所以我也不打算全交給你。只要你将木槿移出我體內,以彼時母後給你的靈玉滋養着,讓她活下來便可。至于千溯,是我害了他不假。凡事有舍有得,我要木槿安好便得舍棄他,但難得他修為如此精進,還留了口氣。我也算于心不忍,你若願意安置木槿,我便将內丹給你,如何?”
我心中一跳,腦中瞬時像是清明了幾分,“內丹能有何用?不過與靈石差不多的用處”
“你說的那是死人的內丹,失了活力便同靈石無二。旁人的內丹有幾個用處暫且不提,若是我的,四分之一給木槿,便足以讓之離體活下去,四分之一給你便能省你萬年修為開啓此獨立空間。至于千溯,得二分之一也便能免了重傷了。”見我神色木讷蒼白,千涼輕哼一聲,含着幾分嘲笑道,“小鬼,你終歸是生活得太美好了。”
指了指自己的丹田,似笑非笑,“答應我的話,就自己上來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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