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傅辰等人到的時候,庭院裏已經站了不少人,大家都規規矩矩的,屏氣凝神地低着頭。

被這氣氛影響,他們這群人也站到了隊伍裏,傅辰透過人群安靜觀察。

李祥英站在最前頭,其他掌事太監還沒到,傅辰也沒見到他們的掌事慕睿達,不是還在當差就是默認了李祥英為今天主刑。

通過長廊,走來幾個專職施刑的士兵,搬着刑具,人群避讓開,才顯得雜亂。

傅辰撕開胸口內襟裏的夾層,掏出了他存下的銀子,不着痕跡的朝着李祥英靠近。

王富貴就站在一旁,看到傅辰的動作,卻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他可是知道,這些積蓄都是傅辰這三年來存下來留給老家父母的。

晉朝無品級的太監俸祿等同正四品太監,每月月銀一兩,米一鬥,制錢三百文。三年來傅辰除了孝敬、生病、到處打點去掉的銀子外,還存下了一些,而這些卻在今天都要花掉了。

李祥英對這個昨兒晚上給自己開門的小太監印象不算壞,“怎的,你也想試試竹筍炒肉的滋味?”

“李爺您可別吓小的,小的從小膽子就小。”傅辰迅速做出适合的表情,作為一個曾經的心理醫生,他比大部分人都更清楚什麽時候應該做出什麽表情才能讓對面的人更快接受自己,這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

看傅辰一臉慘白的模樣,眼中都是恐懼,讓李祥英臉色稍霁,“說吧,找雜家什麽事。”

“李爺能否手下留情,這是小的孝敬您的。”幾乎在看到李祥英監刑的時候,傅辰就猜測陳作仁今日的事兒就是這位李公公設計的,兵不刃血的一招,不但在祺貴嫔那兒挂了號,又讓其他小太監認為都是得令送荔枝的陳作仁害了他們所有人,得了板子後矛頭自然全對準陳作仁了,現在當着所有太監的面監刑更是告訴在場的人,這監欄院是誰說了算,一舉三得。

李祥英看傅辰那麽上道,笑着收了這筆孝敬。

太監大多愛錢,本就無根,又無牽無挂,只有銀子才能給他們足夠保障,無論是心靈上的還是生活上的。

本來昨日去的幾個小太監裏,他就沒打算放過陳作仁、傅辰這兩個帶頭的。可後來想想,這小傅太監平日就是個機靈的,人也看着舒服會說話,最重要的是從沒對他出言不遜,态度中還很是恭敬,這種識時務又不笨的小太監,他是有心思提一把收做己用的,也就沒提讓傅辰去祺貴嫔那兒。

“那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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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你的地方站着,這是你該問的嗎?”李祥英斜了傅辰一眼,“知道雜家為何要放過你嗎?”

傅辰心一驚,“請李爺示下。”

“我就喜歡你這不自作聰明的模樣,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全賴公公教導的好。”

“滾下去,好好學學怎麽說好聽的。”

“你瘋了,辛辛苦苦攢了那麽久給你父母!”王富貴等傅辰回隊伍裏,小聲罵道。

“銀子可以再攢,命只有一條。”傅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但令傅辰心寒的一幕還是發生了,行刑的士兵一般是看監刑太監的腳型來判斷行刑的輕重。

如果雙腳分開就是打出點皮肉傷,不實打,若是雙腳并着便是不留活命了,往死裏打。

而李祥英根本沒打算留着這幾人的命。

刑板是從古早就定好尺寸的,五尺長六分寬的青竹板,陳作仁等人被帶了上來,宮廷裏的杖責是要脫掉褲子的,這從某種程度上來是比杖責本身更羞辱人的事,前朝就有宮人因為羞恥心自殺,最後連帶着宮外的家人一起連坐。

所以只要有所牽挂,連自殺都是不允許的。

板子下去,那竹板與肉體的擊打聲讓心髒為之顫抖。

哀叫遍地,凄厲的聲音能讓這裏所有人做幾個月的噩夢。

他們口中還必須喊着,“謝主子賞,奴才知錯了!”

如果不這麽喊,說明受刑人心有不服,刑法會更重。

如果說李祥英想要達到震懾的作用,那麽效果很好。

周圍已經有不少小太監受不了這血腥的畫面,那慘叫聲就像看到了他們自己,傅辰忽然感到懷裏多了個一個溫度。是瑟瑟發抖的吉可,這個才六歲多的小孩子,在現代可以有一個溫暖的家,可以胡亂任性撒嬌,可以肆無忌憚當熊孩子,到了這裏卻連哭都不敢出聲音。

在這初夏的季節,兩人居然緊緊依偎在一起,好像這樣就可以暖和一點。

“別怕,別怕,沒事……”傅辰小聲說道,抖着手遮住吉可的眼睛。

這話不知道是為了安慰自己,還是安慰懷裏的孩子,這也是傅辰第一次對權利産生無與倫比的渴望。

行刑結束了,那慘叫的聲音卻始終像是幻覺一樣在腦中回響。

李祥英要去向祺貴嫔複命,而行刑的士兵也跟着離開了,傅辰等人才像打開了開關,陳作仁因為劇痛和吶喊,嘴巴血肉模糊,那腰部以下更是不能看,他從刑板上滾落到地上,手肘撐着地爬向傅辰,拖出兩排血痕。

傅辰跌跌撞撞跑了過去,輕輕抱起陳作仁,可就是這樣輕柔的動作依舊讓陳作仁痛不欲生。

“辰子,辰子……”陳作仁滿臉灰敗,氣若游絲,完全沒有白日的活力四射,詛咒謾罵。

“我在!”傅辰湧上了淚霧,溢滿眼眶。

他想到自己第一天進宮,就碰到被父母賣進宮的陳作仁,與傅辰不同的是,陳作仁是一路詛咒謾罵的,他說他總有一天要做人上人,要讓抛棄他的人後悔。要讓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再也不敢得罪他。他要住宮殿,伺候貴主子。要以後朝廷放歸後,給傅辰買兩碗豆漿,喝一碗倒一碗。他會在冬天傅辰凍成冰棍時嚷嚷着要取暖湊過來捂暖傅辰,會在傅辰發燒昏迷的時候,被太醫院趕出來十幾次也要求得一點藥,會在每次巡查火燭後,偷偷給傅辰帶點夜宵填肚子,這個人嘴巴總是很欠揍,卻直爽心軟。

“是他謊報了時間…我是被陷害的…”

“我知道…”淚水積滿,滾燙的淚珠子,滴在陳作仁的臉上。

“別哭…,難看。”他伸手,摸着傅辰的臉,像是在眷戀上面的溫度。

“會好的,我一定會治好你,仁子你別忘了以後你還要買豆漿給我喝,我們約好的!”

“沒用了…”陳作仁的目光漸漸灰暗,一片死氣,反射不出一絲光亮,他緊緊握住傅辰的手,“答應我,替我好好活下去。”

“…好”傅辰的唇被咬破,鐵鏽味彌漫口腔,卻全無所覺,他甚至聽不到身邊的哭泣聲。

“我的銀子放在第二個櫃子底下,都給你。”陳作仁聲音越來越微弱,“幫我吃糖葫蘆……我還沒見過長啥樣,好想吃…”

“…好!別說了…”

“聽說晉朝很大,有沙漠,有高山,有瀑布,一定很美…好想看一眼…替我……”陳作仁知道,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好,好!”傅辰聲音沙啞,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壓着,他的淚水越來越多,滑落臉龐,不停掉下來,“我都答應!”

淚水灼熱的溫度落到陳作仁臉上,脖子上,他扯了一個笑容,伴着唇角的血像雪地裏的紅梅。

世上還有一個人在乎我,這輩子沒白活。

“最後一個請求,辰子,給我個痛快吧,我好痛……”

這是陳作仁最後的請求,他實在太痛了,整片腰部以下幾乎折斷了去,骨頭碎肉紅紅白白的一片。

這話是一把重錘,将傅辰的表情擊碎,“我做不到……”怎麽可能下的了手。

他哽咽的聲音就像是喉嚨被什麽堵住了一般,艱澀而沉悶,雙手捂着眼,淚水從他的指縫間漏了出來。

“求你,辰子,求你…”王富貴咬牙把陳作仁劈暈,陳作仁握着傅辰的手無力下滑。

傅辰的肩膀被王富貴攥住,淚水中卻透着一股堅定,“辰子,你不能這麽做。”

一個已經要離開的友人,和還活着的,自然是保住後者。

如果由傅辰來解決,連帶傅辰自己都會受到牽連,自殺和他殺都算犯事,在這裏可沒人會問你是什麽原因。

行刑的士兵出現,傅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漬,“富貴,你身上可有銀子。”

“你不會是要…”王富貴一看傅辰的表情就知道了。

別看傅辰平日裏不聲不響的一人,卻是最重情誼的,他嘆了一聲。

“你這性子遲早害了你。”将銀子塞進傅辰手裏,“借你的。”

“謝了。”在士兵要将陳作仁拖走時,出聲阻止,“等等,不知道各位達人要将他帶去哪裏?”

“自然是停屍房。”

“但他還沒死啊!”一旁一個小太監叫出聲。

士兵面露不耐,每天都要做那麽多這類事,早把他們的憐憫磨光了。

陳作仁已經因為士兵的動作已經痛暈過去了,出氣多進氣少。

士兵忽然發現身後有異樣,轉頭就發現跪在地上,清秀的少年,那張臉上是一片淚水模糊,卻無法掩蓋那雙清亮的的眼,那平靜中透着安撫人的聲音,“請大爺給他最後的體面,讓他屍首俱全的離開。”

不少人跪了下來,傅辰将銀子塞了過去,“幾位大爺,希望大人能讓小的陪同。”

士兵颠了颠手中的分量,還算滿意,撇了撇嘴,“怪事年年有,也不怕晦氣。”

另一個士兵從長廊走來,傅辰隐約看到李祥英的衣角,心底一沉。

“今日皇後娘娘懷孕,不易沖撞,他必須過了子時才能咽氣。”

也就是這人明明活不過這個時辰,就是想盡辦法也要讓他熬到規定的時間才能死,而這個人将會生不如死的過生命最後的日子,這是比死刑更可怕的刑罰。

傅辰只感一陣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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