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鬼煞第一次打開醫書的時候, 看見上面的“引人之法”心中便有些不安。
他大抵是不願意讓劉曠死掉的,當時他心裏想的是, 這世界上好不容易有一個喜歡他的人。
死了,就沒了。
九月初八, 在客棧的時候,在隔壁沈南和秦臻的帶動下,是他們的第一次。
十月初七, 他當時委身在劉曠之下,卻在心裏默念:這是最後一次。
然而劉曠的動作愈是珍重, 愈是溫柔, 他心中便愈加有那麽一種近乎于不舍的情感:是最後一次了。
他弓起身子, 親吻劉曠,說:“……再來。”
醫書上說,引人之法,兩次歡好足矣。但第二頁又以小字标注,若歡好兩方為同性, 則陰陽不調, 需要再加一次。
他便在心裏算着, 絕對不讓有第三次出現。如果劉曠死去,他便覺得心裏發悶,應該是很難受的。
他總歸是,不舍得劉曠死掉。
所以自第二次之後, 他總是拒絕劉曠。
可能是拒絕的次數多了, 劉曠似乎是有些不開心。
他們行在山谷裏, 劉曠一句話也不說。他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但不得不說,他已經習慣了劉曠的鬧騰。
“接下來我們趕路快些吧,回去要花離顏盡快把這鏈子給解開了。”
他實在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只說出來這樣一句不痛不癢的話。
但這句話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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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囚月不解,他的期限也快到了。
劉曠總不能和一個死人綁在一起。
但劉曠卻很安靜,風刮樹葉響起來沙沙的聲音,鳥兒在遠處叽叽喳喳的叫喚着,溪流發出淙淙的流水聲,但劉曠卻一言不發。
劉曠那般沉默,他卻分明的感覺到了劉曠情緒的波動。
似乎是憤怒。
鬼煞從來就沒有如此這般不知所措過。
但他卻不知道要開口說些什麽。
他左手緩緩握了起來,聲音卻盡量裝作不經意的模樣。
“累了。”
這句話說完之後,他就似乎很随意地靠在了劉曠的肩膀上。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示好。
他以為這樣,劉曠就不生氣了。
劉曠果然說話了。
劉曠問了他很多問題,是曾經問過他的。
他便一一回答了。
就如同當時劉曠告訴他的那樣,八月初一,陰雨天氣,巧克力。
但劉曠問他最後一個問題是:“你喜歡的人是誰?”
這分明是劉曠第二次問他這個問題,但他的腦子卻依舊是一片空白。
他想了很多,父親。白輕硯。劉曠。
他知道劉曠喜歡自己。
但是他自己呢,他到底喜歡的人是誰?
他發現自己是真的不知道。
他不想讓劉曠死掉,他不願讓劉曠受傷,他看見別人打了劉曠便覺得心中有團火在燃燒。
這是喜歡嗎?
可是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什麽叫喜歡。
他的前半生,從來都是被人要求着。
母親說,你不要讓我看見你的臉,你但凡和你父親長得有一點相像,他也不會不認我。
父親說,你最好一輩子躲在後院,別出來惹我心煩。
鬼羅說,你要練成最厲害的武功,研制最可怕的毒,把我們鬼門發揚光大。
喏,他這前半生,一直都好好地按着別人想讓他走的路好好走着,他只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能做什麽,會做什麽。
直到他變成鬼門門主後,他知道什麽事該懲,什麽事該罰,什麽人該殺。
可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
他以前沒有喜歡的權利,可他長大了,也忘了什麽是喜歡。
是劉曠告訴他說,他喜歡的是巧克力,讨厭的是陰雨天。
那人呢。
人和喜歡的東西,一樣嗎?
白輕硯喜歡白輕飏,喜歡到快要喪失了尊嚴,他鬼煞,也會如此嗎??
他從未思考過這些,從始至終只是心安理得地,用一種近乎于惬意的心态,接受着劉曠的喜歡罷了。
然而劉曠問他說:“你喜歡的人是誰。”
他那一瞬間幾乎是茫然的,就好比自己被告知每天可以拿到一塊糖,他便每天都覺得欣喜,後來忽然有一天,給他糖的那個人問他說:“你願不願意以後每天,也給我一塊糖。”
他怎麽會知道呢,他接受糖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這也是要需要付出等同的代價的。
他當時腦子裏甚至在想。
你若是早就便告訴我,我還要還你的糖,那我便一開始就不要你的糖罷了。
但他,真的願意一開始就沒有那糖嗎?
又似乎還沒有想清楚。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然而劉曠步步緊逼。
于是他說不知道。
他沒有想到,這句“不知道”會讓劉曠發瘋。
劉曠又哭又笑的吼道:“哈哈哈…你他媽…解藥就解藥啊,我也沒說不願意當那個人引子啊,那你為什麽要讓我以為你喜歡我?!為什麽要把我耍得像一只狗一樣!!”
他仍然不知道要怎麽回答。
他當時實在是驚惶又無措。
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他怎麽做都是錯的那個時刻,剛開始配毒制藥的時候,一竅不通的時候怎麽配都是錯誤的時候,似乎也是這般,大腦一片空白,面對撲面而來的斥責——毫無招架之力。
不,要更甚。
十幾年前,他只不過是驚慌與無助,而如今這個時刻,面對劉曠的嘶吼,整個胸腔都蔓延出一種幾乎讓他無法承受的苦澀的感覺來,他覺得自己的心髒如同被人揪着拽着般的疼痛不堪。
他知道劉曠是沒有看到第二頁,劉曠以為引人之法需要兩次。
他其實是想解釋的。
但他不知道為何,沒有任何解釋。
劉曠說,我愛你。
劉曠說,我也沒說不願意當那個人引子啊。
劉曠說,你把我當什麽了?
劉曠說,兩次夠了吧,那鏈子該解開了。
他當時想的什麽已經完全忘記了,大致是:算了,就這樣吧,反正自己是快要死了的。總不能真的讓劉曠當那個人引子。
他這樣想着,就呆呆的麻木的伸出了手腕。
算了,你砍吧,我不會怨你的。
但他卻看見劉曠手中的劍,落到了他自己的手腕上。
他這一生見過無數猩紅滾燙的的血液。
卻從來沒有如此這般驚恐又無措的時候。
血液濺在他的臉上,仿佛滾燙的岩漿,要把它燙出個窟窿來。
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喊了一聲,然而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紅色的。
然後,劉曠離開了。
劉曠離開了。
那一刻,他仿佛似乎歇斯底裏地喊着什麽,他覺得自己聲音是嘶啞的。
但他卻什麽也沒有聽到,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
劉曠離開了。
半個青色的衣衫都被染成了紅色。
踉跄着,一瘸一拐着。
走了。
臉上還有被灼傷的感覺,那麽燙,那麽疼。
他就這樣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很久很久之後,他才聽到一絲微弱的聲音。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是誰說的。
他怔了一怔,緩緩地撿起滾落在地上的,劉曠的右手。
手指已經有些僵了,涼的像一塊石頭。
他便用右手掰着指關節,一點一地把劉曠的右手扣在自己的左手上。
就像那麽多次劉曠牽住他的手一樣。
你為什麽就不能陪陪我呢劉曠。
你不是喜歡我嗎,你為什麽要離開我呀。
你為什麽要走呢。
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
你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喜歡我的人呀…
你怎麽能走呢……
你走了…我怎麽辦…
雨滴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打在鬼煞的臉上。
下雨了啊。
不喜歡下雨天。
那個人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你生辰是什麽時候?”
八月初一。
八月初一……陰雨天氣…巧克力…巧克力…
最後一個…是…
鬼煞張開眼睛,雨滴掉進了他的眼睛裏,他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雨滴從眼眶中落了下來,就像眼淚一樣。
…是你…
那個人清朗的帶着狡黠笑意的聲音響了起來:“那你喜歡的人是——”
鬼煞嘴唇動了一下:“……是你。”
鬼煞忽然整個身子都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他不懂什麽叫喜歡,不懂什麽是愛,他從來不曾探究過自己是否喜歡劉曠那個人。
可若不是喜歡,他藏了二十幾年的面龐,怎麽會因為那人的一席話,就坦然呈現于世?!
可若不是喜歡,他殺了那麽多人,做了那麽多惡事,怎麽會只因為一個劉曠,就變得不再刻薄冷漠?!
可若不是喜歡,他看見劉曠被那一群男人按在地上欺淩,怎會如此幾乎要喪失理智的驚慌憤怒?!
可若不是喜歡,劉曠砍下自己右手的時候,鮮血噴濺出來的時候,他為何會感到心髒如被人狠狠碾碎般的疼痛?!!
若這不是喜歡,那什麽是喜歡?!!!!
我喜歡你啊…
他忽然間哭了起來,眼淚洶湧地掉落下來,陌生的感覺幾乎要将他吞噬,他左手猛地抓住胸,覺得那裏疼得厲害,仿佛是有什麽一點一點的緊縮着,把那裏勒住了一樣,他忽然連呼吸都做不到了,劇烈地喘着氣。
劉曠…劉曠…
…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我喜歡你啊…
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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