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夜色沉沉,空蕩的校道上籠罩着層層濃霧,路燈螢豆般的微弱亮光照出老舊校舍深埋暗夜的模糊輪廓,一眼看着好像就要走到頭了,再一眼,卻好像越走越遠。

男人雙目赤紅,因醉酒而淩亂的腳步更加慌亂了,慌不擇路間不知被什麽絆倒,整個人像是一包沙袋面朝下滑出去半米遠,牛仔褲上的大破洞導致他裸/露的雙膝在散落着砂石的水泥地上滑出了兩道斑駁的血痕。

他顧不得膝蓋上深深紮入的小石子,掙紮着支起身子,豆大的汗珠在劇烈喘息下順着鬓角滑落砸在地上,磨破層皮的臉頰火辣辣的疼痛,心髒在胸腔瘋狂跳動着,一雙眼裏寫滿了驚恐。因為疏于鍛煉,短時間持續的疾走和奔跑導致他的腿肚子不斷打顫,喉嚨深處窒息般幹澀,他實在沒有力氣再跑了。

可,身後的腳步聲再一次貼近了。

腳步聲是從他翻過堯城大學的矮牆時出現的,離他很近,近得似乎轉身就能抓住,一回頭卻什麽都沒有,可走起來卻又會再次出現,“嚓嚓”,“嚓嚓”,如影随形。

酒醉壯人膽,這話絕不是空穴來風,這麽一摔,他這一路被吓成芝麻粒大小的膽子脹大了不少,他深吸口氣,保持着跪趴的姿勢,等待腳步聲的靠近。

嚓嚓,嚓嚓……

腳步聲戛然而止,一縷幹枯的黑發從他腦袋邊垂下,貼在了他汗濕的側臉上,他一動不動,緊盯着地上的影子,驟縮的瞳孔完全暴露了他深深的恐懼。

沒有!沒有影子!她就在身後,怎麽會沒有影子!

長長的黑發一點點鋪散在他的頭上,枯草般的觸感激起一陣顫栗,似乎有一個女人站在身後垂着腦袋慢慢彎下腰向他湊近。

“你知道他在哪兒嗎?”頭頂響起的嗓音,沙啞得像是在沙土裏滾過。

男人艱難吞了口唾沫,猛地仰起脖子,下一刻,空寂的校道響起一聲慘厲的尖叫……

嗡~嗡~,嗡~嗡~

床頭櫃上的手機在有規律的震動中一點點挪到了邊緣,眼看要掉下去了,一只手忽然從被窩伸出,準确無誤地将它接住。

“喂。”低沉的聲線,帶着三分慵懶,性感得要命。

“你好,請問是PIO的陸處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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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

“堯城大學昨夜發生了一起命案,請您盡快趕往案發地。”

“收到。”

作為PIO唯一一名成員,陸聿揚這光杆司令暫時沒有可使喚的下屬,任何事自然都得親力親為,昨天花了一整天時間打掃辦公室并整理積壓的文件,這一覺起來每一塊骨頭都快散架了,但電話打到他這裏,說明發生的絕不是普通的命案,他新官上任,不想燒火也得去。

挂斷電話,陸聿揚重重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眸一片清明,借着刷牙的三分鐘時間把所在的公寓走過一遭。

這所公寓所在的小區是堯城最有名的富人區——碧海灣,這裏分為公寓區和別墅區,住戶非富即貴,而且還得是富得流油、貴得比金的那一類人,就陸聿揚罐子裏的百來個鋼镚和銀行卡裏的五位數,他再攢個兩百年才可能買下一個落腳點。

而這間公寓的鑰匙,是暫管“黑鹿”的表姐蕭藝昨天開着瑪莎拉蒂找到警局交給他的,說是他爸的遺産。

考慮到自己不能天天在網吧過夜,陸聿揚接受得很痛快,只是沒想到下班時間走出警局的時候,竟然聽到了“PIO新來的陸處長被富婆包養”這樣的流言蜚語,本來是要解釋兩句的,可聽到後面一句“這算不算是靠臉吃飯”,他表示很受用,不忍心反駁就走了。

蕭藝還算有良心,提前派人把公寓打掃過,冰箱也塞得滿滿當當,陸聿揚拎包入住,好歹不用折騰,沖過澡倒頭就睡。

只是出了陸宅,他又陷入了噩夢的死循環,但和之前不一樣的是,他腦子裏有了零星的片段,盡管夢中的場景仍然模糊,但他能确定那是一場戰争,他記得自己聽到了雷鳴般的戰鼓聲、混亂的吶喊、兵戈交接的脆響,以及彷佛在耳邊響起的一聲呼喚“将軍”……

陸聿揚可以确定,夢的來源是那只依附在那名叫“朔今”的劍上被陸老爺子一并強塞進他嘴裏的萬年老鬼——楚淮原,從白無常談起他就兩眼發光的反應來看,那家夥頗負盛名,聽聞萬年前是神界第一天将,可惜不知道因為什麽,魂魄破碎,丢了記憶,就剩一縷殘魂在閻王的安排下附在歷任陸家當家人身上,借由陸家人的手找回他散落人界的遺骸以拼回魂魄,好讓他投胎轉世。

這個,才是當年太太太爺爺和閻王大人談下來的條件,至于陽界鬼差,則是不知哪位爺爺跑偏了,陰差陽錯扭出來的歪瓜,事到如今這歪瓜強塞到他手上,再澀他也只能硬着頭皮啃了。

洗漱完,陸聿揚推着二八杠出了門,這玩意兒保安不讓他停樓下,說是影響區容,他幹脆就停公寓裏了。得虧蕭藝提前給保安打過招呼,不然就他那一身窮酸的,估計沒到小區門口就被攔下了。

堯城大學是所百年老校,距離碧海灣有一段距離,陸聿揚不可能花三個多小時騎自行車過去,就把二八杠停超市門口轉坐公交了。

一個月內連出三起命案,堯城大學的聲譽不可避免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全校人心惶惶,網絡上也引發了全國性的騷動。陸聿揚打着呵欠一邊用手機刷案件相關消息,一邊聽兩位大媽用幾乎全車人都聽得到的聲音在竊竊私語。

“這是第三個人了,也是男的,哎喲,好像才二十七八歲。”

“也是被勒死的?”

“何止啊!聽說器官都被掏空了!我家那小子我都不敢讓他住校了,要不是學校不允許,我都想讓他休學等兇手捉到再去上課了。”

“可我聽說死的都不是那裏頭的學生啊。”

“啧,那你能确定下一個還不會是?”

“哎喲,這可說不準!”

……

公交到站,陸聿揚遠遠看到大學門口停了好幾輛警車,警戒線拉得很長,校門外擠滿了聞訊而來的記者,烈日當空,人擠人也不知道熱。他下了車,一手撐起折疊傘,一手插兜,徑直穿過人群,走到一名站得筆直的小警官面前,出示自己的警員證:“我是PIO的陸聿揚。”

小警官仔仔細細、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他的工作證,才猶豫地拉開警戒線放他過去。

“我看起來很像壞人嗎?”陸聿揚向迎面走來的李益擡了擡眉毛。

李益幹笑了兩聲,搖搖頭,壞人說不上,就是看着不那麽正經。

“膚淺。”天生一副痞子相的陸聿揚哼哼了一聲,“案發現場在哪兒?”

“靠近宿舍後門的一條小路。”

陸聿揚摸出根香煙叼在嘴裏:“沒有攝像頭?”

“有,但畢竟是老校了……”

陸聿揚嚼着煙尾巴一臉遺憾地點頭:“嗯,壞得真不湊巧。”

“我寧可它壞了。”李益苦笑,“前段時間剛換了新的,高清得喪心病狂。”

陸聿揚腳步一頓,聽出了李益話裏的意思,看來攝像頭拍到了不得了的東西,不得了到他們足以斷定犯罪者不在他們能力範圍內,怪不得會主動把這起連環殺人案移交PIO這個他們曾經公認的“吃白飯”部門。

經過堯城大學教學樓的時候,看到了一群扛着攝像機等設備的人,不可能是記者,看過去也都不像是大學生,陸聿揚正疑惑着,李益适時解釋道:“那是劇組人員,姚歌後要出新單曲,好像是關于大學師生間朦胧愛情的,MV拍攝點就選了這兒,男主角還是大名鼎鼎的徐影帝呢!”

“嗬,夠嗆。”陸聿揚點燃香煙,眯了眯眼。

“是嗆,一大早來拍攝結果出了這倒黴事,可更嗆的是第一目擊者正是徐影帝和他的助理,那助理看到屍體後吐了足有五分鐘,然後就暈過去了,現在還沒醒呢。”

陸聿揚順口問道:“徐青初呢?”

“沒事兒人似的在案發現場打轉呢。”李益說這話的時候,一臉佩服。

這種時候,堂堂影帝居然還有在屍體旁打轉的閑情逸致?這算不算特殊癖好?

陸聿揚心下好笑,跟着李益剛轉過學生宿舍的拐角,一股濃烈的臭味竄入鼻腔,那是屍體在高溫天氣下快速腐爛發出的酸腐味,混雜血腥味,嗅覺沖擊過強,李益當場白了臉,沒能撐到屍體旁就吐了。

陸聿揚皺了皺眉,一眼便見一具脖子以下被剝了皮、血淋淋的屍體側着臉保持跪趴姿勢倒在不遠處,屍體被開膛破肚,濺出的血在破舊的矮牆上染上了鮮豔的血花。挖出的內髒堆在牆角的衣物上,眼珠子被利器生生挖去,雙眼的位置只剩兩個血窟窿,眼眶流出的血痕凝固在臉上,眼珠用一條黑線穿過,挂在一根長長的鋼筋上,而鋼筋的另一端,則從屍體後/庭插入,在鼻子穿出,像極了燒烤攤上的牛蛙,就差塗層油撒點孜然擱燒烤架上旋轉了。

嘶~真疼!

陸聿揚默默轉開視線,當看到一襲長衫、拿着本《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站在屍體三步遠像是來散步的徐青初時,陸聿揚瞬間就明白李益的一臉佩服來自何方了,除去忍受令人作嘔的氣味,能面不改色地和挂在鋼筋上的兩眼珠子對視的男人,精神境界絕不是一般變态能達到的。

陸聿揚撐着傘走近,向對着兩眼珠子若有所思的男人伸出另一只手:“你好,我是本次案件的負責人,陸聿揚。”

“姓陸的?”徐青初喃喃自語似的看了他一眼,猶豫三秒,才握住了他的手,一觸即離,“你好,我是徐青初。”

徐青初擡手的瞬間,陸聿揚隐約聞到了一陣極淡的檀香味,但他的注意力卻被徐青初右手大拇指接近手背位置一道半指長的符咒紋身吸引了,“這紋身挺特別的,辟邪?”

徐青初收回手,淡淡地應道:“嗯。”

娛樂圈裏不少人信這些,陸聿揚沒多想,見徐青初的視線又回到屍體上,就收了傘,戴上手套在屍體上小心翼翼地翻看起來。

不得不說,大媽們的“消息通”當得也沒那麽一文不值,真真假假炖鍋大雜燴端出去,總有那麽幾句說到點兒上,死者确實是被勒死的,不過脖子上的勒痕看着有些詭異,一指寬,不是布條,也不是繩索,很像是用有韌性的細絲揉成一把死死勒住留下的。

有韌性的細絲……

“頭發。”

“頭發!”

徐青初和李益的聲音同時響起,前者淡如水,後者喘如牛。

“頭發?”陸聿揚順着徐青初的視線看向被吊在鋼筋上的眼珠子,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穿過眼珠子的黑線居然是十來根頭發編成的!

李益捏着鼻子走過來:“陸處長,我還是先帶你去看看錄像吧,作案過程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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