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過去的就是過去了

向鈞任勞任怨地一趟一趟搬箱子,陳落坐在臺階上抽煙。

皮膚極白的男人,瞳仁漆黑,指間夾着一根煙,袅袅煙霧由下而上,緩緩擴散,遮擋住他尖尖的下巴,為淺淡的粉色唇瓣塗上一層疏離。

煙頭的亮點在黑暗中明滅變幻,孔勐祥站定于陳落身後不遠的距離,躊躇半晌,開口:“小落。”

陳落擡頭,額角的碎發将他冷冽的側臉輪廓的修飾得柔和,眼尾洩出一點倦,因為一天的工作,或是因為孔勐祥的到來。他挑眉,示意孔勐祥有屁快放。

“我們……”孔勐祥話開個頭,被陳落不耐煩地打斷:“什麽我們,你就你,別我們。”

“對不起,我,我沒打算結婚。”孔勐祥惴惴不安地看向陳落,虛着眼觀察陳落的情緒,“我不會結婚的。”

陳落嗤笑一聲,笑得極其諷刺,他吸了最後一口煙,吐出煙霧,丢掉煙屁股,用腳踩滅:“你在我這喊口號有什麽用,跟你哥說去。”

“如果我哥同意了,你願意,”孔勐祥停頓,咽了一口唾沫,百般期待地問,“你願意繼續和我在一起嗎?”

“不願意。”陳落低頭搓掉手指間的煙味,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小,冷白皮膚在廉價燈泡昏黃光線的照射下顯出幾分暖色,他說話的語氣清淺而涼薄,“,沒必要。”

孔勐祥盯着眼前的男人,他一開始就迷戀陳落這副萬事無所謂的硬脾氣,先動心的是自己,死皮賴臉追人的是自己,用盡手段的是自己,被逼結婚背着陳落相親的還是自己,自作自受,着實活該。

可是,三年戀愛,陳落不應該這麽絕。

孔勐祥深吸一口氣,緩解心口爆裂的疼痛,他以為他在陳落這裏是特殊的。他們有過那麽多美好的、不美好的時光,憤怒上頭吵架,在夕陽下擁吻,買菜做飯的瑣事,和一些零碎的七七八八,陳落憑什麽,憑什麽能用這樣平淡的語氣說出,沒必要。

怎麽沒必要,為什麽沒必要?

陳落,難道你沒有愛過嗎?

“你不是小孩子了,孔勐祥。”陳落漆黑的眼瞳看向站在遠處遲遲不走的男人,他的語氣溫和,像哄小孩的家長,“不是所有的死纏爛打都能得到棒棒糖。”

氣氛沉默至零度,向鈞恍若無知地跑過來,拍拍手:“陳哥,搬完了。”

停滞的氛圍重新摁下播放鍵,陳落點頭:“好,謝謝。”他站起身,看看門外仍然大亮的天色,說,“不早了,回去吧。”

新疆的時間和內地差兩個小時,現在是盛夏,昆塔爾市通常晚上十點以後太陽落下。

孔勐祥不想走,他找不到留下的借口,看着陳落的眼睛,狼狽地嘟哝出一句話:“我過兩天再來。”轉身拉開貨車的門,坐進駕駛室,發動小廂貨車離開。

“我餓了。”向鈞笑嘻嘻地說,“想吃炒米粉。”

“走。”陳落低頭發現自己穿的是件白襯衫,說,“等我換件衣服,這件早上剛晾幹。”

“好嘞。”向鈞拉開門,彎腰做了個謙卑的邀請手勢,“請。”

炒米粉是北疆地區特有的美食,用番茄醬和豆瓣醬炒制的粗米粉,加上雞胸肉或牛肉,芹菜、白菜和大量的辣椒,一口下去,醬香濃厚,辣味十足。有什麽事情一頓炒米粉解決不了?那就兩頓。

換了一件白T恤的陳落特意口袋裏揣兩包紙巾,免得向鈞辣得涕泗橫流的臉破壞他的食欲。向鈞跑到“賀記米粉”對面的土家族燒餅店買了一個牛肉燒餅,七寸大小,切成八塊,往嘴裏塞一塊,邊走邊吃:“怎麽又漲價了,我記得上次回來六塊錢一個,現在七塊。”

“牛肉貴啊。”陳落說,“給我一個。”

向鈞撐開塑料袋,剛出爐的牛肉燒餅冒着騰騰的熱氣,袋子口沾染濕潤的水汽,陳落捏起一片燒餅放進嘴裏,咬了一口:“好吃。”

新疆的盛夏,是由西瓜、夜市燒烤、烏蘇啤酒和炒米粉組成的。白天的街道安靜極了,幹燥的空氣被暴烈的陽光曬到躁動,三十五六度的氣溫,沒人敢冒着被烤熟的風險出來遛彎。然而下午八點往後,日頭傾斜,像被薅住脖子的三頭金烏,蔫了吧唧地耷拉下翅膀,陽光變得溫和,晚風清涼,氣溫回落到二十多度,仿若一鍵切換到宜居模式,人們紛紛走出家門,街道上人聲鼎沸,羊肉串、椒麻雞、大盤雞、西瓜雪糕和啤酒,爽朗的笑聲與吹捧,熙熙攘攘,沸沸揚揚,悠閑自在。

兩個人并肩走進“賀記米粉”,站在櫃臺處,向鈞開口,一詞一句報出自己的要求:“大份,雞炒,中辣。”

“你呢?”老板娘迅速記下向鈞的關鍵詞,問陳落。

“和他一樣,但要加糖。”陳落說。

“好的。”老板娘寫下兩張紙條,分別遞給兩個人,扭頭朝後廚喊,“兩個大份雞炒中辣,一份加糖。”

“好嘞。”後廚颠勺的廚師大聲回應。

“門口有位置。”向鈞蹿出去,占據門口的一張食客剛離開的桌子。

收拾桌子的阿姨動作麻利,端走碗筷,擦幹淨桌子:“好了。”

“謝謝。”陳落坐在凳子上,攤開紙條,上面寫着“257”,“你多少號?”

“256.”向鈞說,他拍了一下腦門,“忘買水了,你喝什麽?”

“礦泉水。”陳落說,“要冰鎮的。”

“OK。”向鈞跑出米粉店,到旁邊的小超市買了兩瓶冰鎮礦泉水,進門坐在凳子上,扔給陳落一瓶,問,“我走這段時間,發生什麽有趣的事情了嗎?”

“沒有。”陳落說,他警告地瞪向鈞一眼,“不準提孔勐祥。”

向鈞擡手做了個拉緊嘴巴拉鏈的動作,無辜的舉起雙手投降。

兩人尴尬地對視半晌,陳落掏出一包餐巾紙,打開,擦擦額角的汗:“好熱,我出去透透氣,米粉好了叫我。”

“嗯。”向鈞說。

陳落走出門店,沿着街道往西去,那兒是一處狹窄的廊道,晚風呼呼地灌進來,舒适涼爽。

時不時的,陳落想,如果大學畢業沒有回到昆塔爾市,那麽他會成為什麽樣的人呢?也許是律師,他大學讀的法學專業。也許是編輯,他喜歡寫一些雜七雜八的小文章。也許什麽都不是,只是個碌碌無為的人,游走于不同的公司,變成一個萬金油的螺絲釘。

似乎哪個選項都比超市老板強?

一間百來平的超市,十來個貨架,進貨、理貨、上架、記賬,每天如是,一晃六年過去。方寸之地,兜兜轉轉,分分合合,陳落還是陳落,孑然一身,冷淡灑脫。

陳落在上海讀的大學,本來準備留在繁華都市打拼兩年,找個沿海城市落地生根,誰知道突生變故。變故源于一次偶然事件,大二那年寒假,因為課程變動,學校臨時通知早放假半個月,趁着淡季,陳落買了張便宜的機票飛回新疆,想給父母一個驚喜。

哪知驚喜變驚吓,陳落背着包拉着箱子,在家門口看到一臉憔悴抹眼淚的白長霞。剛滿二十歲的陳落吓了一跳,帶着白長霞離開小區,找個賓館住下,聽白長霞說陳英華出軌的事情。

陳英華是一名小學數學老師,陳落上初中時陳英華和幾個同事一起,籌備了一家小型教育機構,自此日進鬥金。機構越做越大,從十幾個人的小作坊發展成上百人的中型公司,陳英華的職位水漲船高,做到合夥人兼部門經理的位置。公司開在烏魯木齊市,距離昆塔爾市二三百公裏,陳英華十天半個月回昆塔爾市一趟。

白長霞高中文化水平,沒什麽可以傍身的技能,幫人打理報刊店,這些年互聯網發展迅速,看報讀報的人愈發少。報刊店倒閉,白長霞失業,不得不去一家小超市找份理貨員的工作。一個月兩千來塊錢,在物價較低的昆塔爾市,只能顧住自己。

陳落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陳英華出。

兩地分居,巨大的財富落差,并不是陳英華出軌的必然理由。

出軌只有一個原因,色迷心竅。

陳英華有錢有地位,在外面玩得開,鬼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個情婦,或者有多少個孩子。

白長霞毅然決然和陳英華離婚,作為一個文化水平不高的中年婦女,白長霞有着令人驚訝的執着。她用多年積蓄找了一個有名的離婚律師,勢要掏空陳英華的財産。

她争取到陳落讀完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一套兩居室,和六十萬現金。

陳落畢業後,白長霞把六十萬打到陳落卡裏,賣掉兩居室,拖着箱子離開昆塔爾市。

好好一個家,一拍兩散。

“啪。”

陳落摁開打火機,點燃一根煙,望着漸漸西沉的夕陽,深吸一口,吐出大片的煙霧,微眯的黑眸中倒映着橘紅色的晚霞,波光粼粼,詭谲莫測。

身後是悠閑散步吃完飯的人群,身前是浩蕩壯闊的落日盛景,以陳落為分界線,将世界劈成兩半。

“陳哥!”向鈞的聲音傳來,“米粉好了!”

陳落回頭,淡漠的眉眼落了些煙火氣:“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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