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隔山打牛小能手

“ACTION.”

王子越端起桌上茶杯，掀開杯蓋，像模像樣地對熱茶吹了口氣。

他正坐在茶肆的角落處，面前擺着五、六張方桌，桌邊坐滿群衆演員。他們客串的是參加武林大會的各路豪俠，個個長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

王子越稍稍偏過頭，通過雕花木窗的格棱觀察外面的情況。

繁華街道的不遠處，川島葵揚手揮鞭，清喝：“駕！”黑馬踩着碎步颠颠地行至茶肆門口。川島又道：“籲——”黑馬止步，恰好停在遠景鏡頭的正中央。

王子越看見錢林海滿意地點頭，手指點着監視器跟旁邊的申為奇說了什麽。申為奇一臉虛心求教的乖巧模樣，認真地盯着屏幕。

看樣子騎馬的戲是過了。

王子越放下茶杯，舉筷夾了塊小巧的點心。這是不可食用的道具，後期會做簡單的剪輯，先是演員動筷子，然後立即插個茶肆內部俯瞰鏡頭，最後切回近景，演員已經閉着眼睛在細細咀嚼了。

王子越一邊吃着空氣，一邊露出享受美食的悠閑神情。其他群衆演員也是吃吃喝喝有說有笑的。

這時，川島葵冷聲問道：“諸位，武林盟總壇怎麽走？”

群演彼此對視，笑而不語。

越過人群間的縫隙，王子越注意到川島葵那戴着鬥笠的腦袋轉動了一下，像是要轉身離開的樣子。

他掐着時間叫了聲“且慢——”，起身繞開桌椅走出門外。

川島葵聞聲勒馬止步。她戴的淡紫面紗質地輕薄，隐約可以窺見其美眸低垂、下巴高擡的倨傲神态。

王子越走到馬下，恭謹地拱手行禮。

川島葵冷淡地颔首，王子越和煦道：“我乃青玉門門人，我派掌門正在高盟主府中拜谒。姑娘不如在此稍作休息，等我師父回來了，大家好順路一起去武林盟總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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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群衆演員們紛紛拍腿捶桌，浮誇地表演出了原著中衆位豪俠對孫景晖的嘲諷。有個大叔扯着嗓子喊：“青玉門？什麽玉什麽門？哪裏來的小魚小蝦當衆逞英雄？”這位群演口音不倫不類的有點搞笑，估計後期會配音，不會使用現場原聲。

在衆人的嘲笑聲中，王子越脊背挺得筆直，笑容謙和又輕柔，沒有一絲一毫的局促窘迫。

“……”

川島葵默不作答。

在原著的這段劇情中，蕭蓉此時的沉默，并不是在猶豫要不要與孫景晖同行。一山不容二虎，武侯蕭家與游州高家素來王不見王。武林大會召開在即，蕭蓉要向武林盟傳遞魔教奸細混入游州的線報，自然更想繞開高秋桐，直接與各大壇主通氣。為了證明青玉門與武林盟的關系，孫景晖搬出了高秋桐的名字，反而犯了蕭蓉的忌諱。

按照原著的話說，蕭蓉此時沉默不語，是為清風拂面、溫潤如玉的孫景晖“撥動了女兒情絲”，也就是俗話說的“一見傾心”了。她從小生活在爾虞我詐、步步為營的侯府之中，性子早就被各種宮鬥宅鬥磨得無比堅硬。像孫景晖這樣心思單純、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年輕人，是蕭蓉從未見過的。

川島葵神色淡然，透過面紗默默地注視王子越。

王子越背後有個機位專門捕捉女演員的面部特寫。從王子越的角度也能發現，川島葵的眼神戲十分精彩。她臉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鳳眼卻是眼波粼動，将孫景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一遍。如今ACG界流行傲嬌大小姐人設，蕭蓉便是典型的口是心非面冷心熱。

王子越暗暗佩服。川島葵第一次演戲就這麽上鏡，真不愧是阮惠鈞的表妹，未來說不定也能封個影後。

作為演員，最怕的就是同鏡演出被對方壓制演技。這段眼神交流要表演兩分鐘左右，兩分鐘說短也短說長也長，王子越使出究極絕技“羞恥心必殺”，忽略掉周圍所有工作人員和閃瞎狗眼的打光板，也仰着頭好奇地打量馬上的女子。

孫氏雖是青玉鎮望族，但畢竟地處偏僻民風淳樸。孫景晖未曾見過游州這樣繁華的城都，也未曾見過蕭蓉這樣盛氣淩人的大小姐。蕭蓉的态度越是倨傲越是頤氣指使，孫景晖越是覺得新鮮有趣，愈發想要靠近這個姑娘、熱心地幫她的忙、真心對她好。

正所謂天然克傲嬌，蕭蓉和孫景晖這是看對眼了。

吊臂鏡頭自上往下拍王子越的特寫，缟衫青年立在馬下，眉清目秀，長身如玉。他仰首凝望着馬上的女子，女子也深深地望着他。于是，他爽朗一笑。那笑如三月春風吹過重巒疊嶂，數不清的枯黃枝葉化作盈盈綠波，随風蕩漾起溫柔的漣漪。風吹起女子的面紗和裙角，好似一株魏紫牡丹迎風怒放孤傲無雙。她也會為春風沉醉吧。

川島葵緩緩坐正身體，目視遠方。

兩分鐘的眼神戲終于結束了。王子越暗自松了口氣，菩薩知道我有多努力！

他接着往下念臺詞：“敢問姑娘意下如何？”

川島葵淡漠道：“事從緊急，不可久留。”

王子越露出略略遺憾的表情，依舊熱心地指了一個方向：“那麽，姑娘就穿過市集往東邊走，路上再問問別人，應當能找着路。”

“好。”

黑馬踩着小碎步慢慢地往鏡頭外走去，吊臂長鏡頭繼續跟拍，川島葵驀然回首，王子越依舊立在原地，笑眼盈盈地目送。

只望一眼，川島葵便策馬揚鞭，激起滾滾塵屑。

無需多言，一回首已勝卻千言萬語。

“CUT。”

王子越揉揉眼睛，剛剛打光太亮眼睛都快瞎了。

有人問了聲：“導演，這條怎麽樣？”錢林海答：“演員狀态不錯，比我想象的好。”

“嘿嘿。”王子越聽了很高興，湊到監視器旁看回放。

能在大娃面前得到導演的表揚，對他而言就像小學考了第一名，在全班小朋友的注視下驕傲地領了成績單，昂首挺胸地經過喜歡的姑娘（劃掉）爺們的書桌旁邊，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了！

申為奇坐在導演旁邊，也贊不絕口：“雖然男女主人公的對話不多，但是看他們的眼神交彙變化，确實有一見鐘情的感覺。”

錢林海說話時笑眯眯的看不見眼睛：“以往電視劇都是通過臺詞來說明情節，所以文本量很大，一集電視劇基本都是演員在說。現在不一樣了。随着觀衆審美能力的提高，如今電視劇拍法越來越靠近電影。電影藝術強調‘用演的不要用說的（注1）’，人物的心理活動都要靠演技和鏡頭語言來呈現，而不是幹巴巴地甩給觀衆一大通臺詞，那是最低級的技法。”

王子越道：“郭學德老師也說過類似的話。”

錢林海道：“老郭也這麽說啊。我們大學的時候還經常吵架呢，一吵架我就欺負他，他老死犟着不服軟倔得跟頭牛似的，沒想到老了老了意見倒是統一了，哈哈哈。”

王子越：“嗯、嗯……”

好想知道這兩個大導演學生時代的故事，肯定特別精（dra）彩（ma）……

說實話，這兩位老導演王子越都很尊敬且喜歡，但若是硬要選一個合作，他還是選郭學德。郭導确實說話兇脾氣急動不動虐待健身球，不過他個性直率有一說一更合王子越的脾氣。錢林海這小老頭長相特別萌，但總覺得他綿裏藏針笑裏藏刀腹黑得很……

申為奇忽然問：“錢老師我有一點不懂，不知道能不能跟您請教。”

錢林海感興趣道：“哦？你說說看。”

申為奇身體前傾，雙手交疊撐着尖削的下巴認真道：“我看了《青玉劍》原著，蕭蓉從頭到尾都沒有和孫景晖在一起過。錢老師，為什麽相互喜歡的兩個人不能在一起呢？”

王子越：“……”

我現在就讓你知道為什麽，因為一個人總是滿嘴跑火車所以被另一個人一巴掌拍死了（圍笑）！

錢林海驚訝道：“你還看了原著啊，真是好學。”

申為奇問：“電視劇有改編孫景晖和蕭蓉的情感戲嗎？”

錢林海搖搖頭：“這屬于原著的關鍵情節，我們不會随意修改的。你既然看了原著就應該知道，孫景晖這個角色背負着詛咒。”

“詛咒？”

“沒錯。妙林道人說過，只要孫景晖上青玉山學武功，孫家就能香火永續，代價是孫景晖會折損陽壽英年早逝。這是我們電視劇第一集 的劇情，已經為孫景晖悲劇的感情埋下了伏筆。他不敢與心愛的女子攜手相伴，因為害怕自己短命早逝，留下對方一個人在傷痛和孤獨中了卻殘生。”

申為奇挑挑眉，別有深意道：“原來如此。”

錢林海扶了扶眼鏡，分析道：“《空谷白駒青玉劍》兩個男主角身上都有很複雜的人性。孫景晖為了爹娘高興，寧願折損陽壽也要上山學武。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承受這個後果，愛上蕭蓉以後才發現自己不能。那時已經太晚了。”

“非得這樣嗎？”

申為奇的語調忽然有些冷，“錢老師，我覺得孫景晖太自作主張了些。他不願意蕭蓉孤獨終老所以拒絕對方，還一副我都是為你好的偉大模樣。他怎麽就不考慮考慮蕭蓉的意願？說不定蕭蓉願意為他孤獨終老呢？”

錢林海道：“這個道理孫景晖何嘗不懂？但你要他做出這個選擇是不可能的，因為他不是這種性格。”

申為奇追問：“他是什麽性格？我都讀了幾個月還是讀不明白。”

錢林海看向王子越，有心讓他回答這個問題。可是王子越低着頭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像是被罰站的小學生一樣，那副驕傲得意的小模樣已不複存在。錢林海有些奇怪，又望向申為奇，發現這年輕人明明是在跟自己說話，眼神卻直直地鎖定在王子越身上。

于是，他只好自己回答這個問題： “孫景晖的閃光點就在于他永遠優先考慮別人的感受，所以他不願意別人為自己受苦，那比叫他自己吃苦還難受。舉個例子，一切的悲劇都源于他幼年的選擇。可若是讓時光回流，孫景晖還是會為了爹娘上青玉山，這就是他的性格，這就是他的命運，這就是《青玉劍》這部作品悲劇美學的體現。”

申為奇搖了搖頭，道：“如果叫我演孫景晖，我肯定演不了。你說他無私，可我覺得他好自私。他嘴上說愛蕭蓉，但心裏根本不在乎蕭蓉的想法。”

錢林海反問：“你不是他，你怎麽知道他不在乎？他希望蕭蓉能得到最完滿最長久的幸福，而這份幸福不是他能夠給予的，所以他選擇放手。蕭蓉明白他的心意，所以她嫁給了癡心愛她的端王，生活安寧又幸福。就像泰坦尼克號裏的Rose獲救後度過了精彩的一生。愛情的雙方以最大的善意祝福彼此，這是最純摯的愛情，擯棄了占有欲的愛情。”

申為奇道：“那麽叫我演蕭蓉我也演不了。我喜歡孫景晖那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誰說話都不好使，可能是我的愛情還不夠純潔吧。”說完，他還自嘲地笑了笑。

錢林海伸手敲了下申為奇的腦袋，幽幽道：“你還給我挑三揀四的，你想演《青玉劍》我還不同意呢，小洋人。”

申為奇：“……”

Hello Excuse me 說好的萌老頭呢？

王子越忽然道：“錢導這一條過了吧？我先去劉書華那兒看一眼啊。”說完不等導演反應就匆匆離開。

“呦，小王今天幹勁特別足啊。诶小申，你也要走？”

“嗯，我也去看看。”申為奇長腿一動就走出幾米遠，“錢老師今天謝謝您，改天再聊。”

錢林海目視着兩人一前一後地離開，黑框眼鏡泛着冷光，長者風範十足。

搞事情，你們肯定在背着本萌萌搞事情。

（注1：“用演的不要用說的”一句引自早安財經出版社《電影的魔力》，霍華·蘇伯著，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