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坐在飛馳的摩托車上, 顧烨感覺到周圍的景物被速度牽引成一條條一閃而過的光線，他的目光應接不暇，然而他卻注意到頭頂的星空異常明亮。如一盤碎玉落在墨藍色的幕布上, 最亮的那一刻是北極星, 在北極星的周圍圍着一圈由六顆小星組成的星群。

這是在光污染出現之前才有的星空，異常清晰。顧烨不由眨了眨眼, 從極致的速度裏分辨出周圍的景象，他發現高樓大廈不見了, 最高的建築物僅僅只有五層高, 而樓房周圍則是一望無際的空地和荒原。

譚林在校門口停下, 熄了火。大家從摩托車上下。時間已經是淩晨，校園裏教學樓沒有一間教室亮了燈，一棟棟半矮的樓房籠罩在濃郁的黑暗陰影裏。“不對啊……”小丁看着學校大門喃喃自語道：“學校招牌有這麽新嗎？”

大門正中間立了一面大理石碑, 上面是用鋁合金镌刻出校名，經過這麽些年風吹雨打，字跡老早便生了一層綠色的銅鏽，顏色沉悶, 如同從剛從泥土裏挖掘出來的文物。然而此時這些字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光亮如新。

“還有，”小丁又指着不遠處的一堆土, 說：“我們走的時候，這裏有哪些玩意兒嗎？學校開始重新建設了？真操.蛋，走到哪兒，挖到那兒。”

小丁指着正在挖土方的地方, 是他們學校東區教學樓1號樓所在。顧烨在這裏上過機電和數學。但此時那棟樓卻連地基都還沒打好。

顧烨将目光放遠，這個學校的全局一點點在他眼前鋪設開來。

校園正中間是主教學樓，四層高，兩邊連着兩棟三層高行政辦公大樓。兩邊是一片兩人粗的香樟樹。東區教學樓1號樓剛剛開始施工，文法學院大樓還沒有影，學生活動中心和黨務辦公大樓是兩棟搖搖欲墜的危房，沒有一塊窗戶玻璃是完整的。一陣夜風吹過，教學樓的外牆長滿爬的山虎郁郁森森，将月光反射出魚鱗般的波浪。

這是由艾迪的記憶構建出的世界，與現實有所出入。

幸運的是，他們學校還在原地，而他們此時所看到的，是三十五年前的大學。

“這是三十五年前的我們學校。”顧烨說。

如果顧烨說的是幾十年前的學校，或許還好理解，但顧烨卻說的是一個極其精确的年數，精确到個位數。

小丁不由詫異道：“三十五年前？你怎麽知道的？”

顧烨閉上眼，食指點了點額角，他的眼前一點點浮現書卷上的鉛字，“1983年，四個現代化建設提出，第七個五年計劃指定，學校積極響應國家的號召，開始建設東區1號教學大樓。這棟大樓于1983年開始施工，次年竣工，歷時22個月。”顧烨睜開眼睛，說：“我曾在校史裏讀到過這段。”

小丁張了張嘴，校史是什麽，他為什麽連聽都沒聽說過？他覺得自己可能讀的是個假大學。不過小丁讀書這麽些年，至今連圖書館門朝哪邊開都不清楚，不知道這也沒什麽意外。

“可是……”小丁默默在心裏做了個算數，“1983年前後，現在2018年，倒推的話，那會兒艾迪估計也沒出生吧。就算出生了，也是個小屁孩，但這場景，太真實了，完全不像是小孩子的記憶。”

小丁說得沒錯。小孩子的記憶往往是模糊的，這裏多一點，那裏少一點，甚至會憑空捏造出一些不存在的卡通人物。而如此逼真的場景，必須依賴于清晰的記憶，而清晰的記憶只有心智健全的人才有，因此艾迪擁有這段意識的時候，他至少已經是一個少年。

“艾迪頂多三十，或許再多一點點。”小丁說，“如果按照15歲算，也有五十了，如果按18歲，剛上大學，那不得五十三了！”

“或許他不顯老呢？”顧烨說。

小丁無語，“不顯老也不是這麽個不顯法吧，吃防腐劑了？”小丁又馬後炮道，“我總覺得吧，艾迪有點問題，但又說不上來是什麽問題，就光看他那一雙眼睛吧，跟他對上一眼，都覺得瘆得慌。不過也是了，是正常人，怎麽會和王醫生混在一起？”

小丁的話讓顧烨無法反駁。但僅憑一間大樓的地基便下結論，未免太過武斷。顧烨看向主教學樓，說：“我們先到教學樓裏面去看看。”

主教學樓大樓是學校最老的教學樓之一，年代久遠。因為樓房結構的問題，無法安裝空調，所以後來行政辦公被搬了出來，改為檔案室。但教學樓依然沿用，但因為背靠香樟樹林的緣故，即便是有火爐之稱的W地，夏天清涼舒适。

上課時間早就過了，顧烨他們進入教學樓，教學樓裏一個人都沒有，窗戶也沒亮燈。大門上挂了鎖，是黃銅牛鼻鎖，這對于顧烨來說，和沒關門差不了多少。顧烨不費吹灰之力開了鎖，然後推開門，緩緩走了進去。

教學樓并沒有任何區別，靜悄悄的，只有他們索索的腳步聲。

走廊是老式燈，無法感應人來然後自動亮起，只能靠他們手動開，顧烨手在牆壁上摸索了一番。

黑暗裏，小丁有點怕，再傻的也有機靈的時候。小丁這回便學聰明了，他知道，遇見危險，一定要和武力值最高的人做朋友。于是他一手牽住譚林的衣角，然後循序漸進，見譚林沒什麽過激反應，便緩緩将爪子貼了上去，緊緊抱住譚林手臂，結結巴巴說：“譚林，我跟你講，老教學樓有好多鬼故事啊……”

譚林脾氣還行，又愛屋及烏，将顧烨的朋友看成自己的朋友，仍由小丁像一只一百公斤的樹袋熊，趴在自己手臂上。

小丁順杆便往上爬，見譚林沒打他，便跟譚林叨叨道：“我跟你講，就我剛來學校的時候，就聽到了幾個。說這棟教學樓是建在墳堆上的，因為學生身上正氣足，邪不壓正，建在這裏可以壓一壓。人多的時候陽氣盛，正氣足，但人一少，這氣便虛了。所以人如果一落單，便會看見類似鬼火的東西，那就是墳堆飄出來的鬼火……”

聽着小丁繪聲繪色的胡掰，顧烨有點無語，他已經不想再跟小丁科普初中化學中磷火這一重要知識點，便故意說：“還想聽嗎？我繼續給你講。為何深夜走廊的蒙拉麗莎畫像半夜流淚，為何空無一人的操場總有打籃球的聲音，為何洗手間廁所總有女孩在哭泣……盡情關注，走進科學。”

小丁臉白了又紅，氣呼呼道：“顧烨，你又玩兒我！”

顧烨笑了一下，說：“你是不是姓董*？我就想知道，這些故事哪所學校沒有了？”

顧烨在半空中抓着一條細線，他輕拽了一下，頭頂上的一只燈泡瞬的亮了。

刺眼的光瞬的照了下來，顧烨不由閉了閉眼。就在這一晃神裏，他似乎感覺到一股從久遠的時空裏傳來的冰涼氣流，這種感覺好像下課後從一群沒有溫度的同學之中逆流而過。顧烨後背微微發涼，他定了定神，回頭看那空蕩蕩的走廊。頭頂的燈光僅僅點亮走廊間的一點，而不遠處的階梯依然籠罩在黑暗裏，給他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

“怎麽了？”譚林繞到了他面前，寬大的肩膀擋住他的視線，他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讓他微微轉過身。顧烨無法再繼續看那寂寞的走廊，他眨了眨眼，那種黏着的孤寂一點點從他身體裏抽了出去，像是另一個靈魂在離開。他看清譚林的表情，譚林蹙了眉，然後突然俯下身來。

譚林額頭貼上他的，直挺的鼻尖差點撞在他的臉頰上。顧烨愣了一會兒，下意識地抓了一把譚林皮夾克的下擺。譚林立刻退了開來，他依然眉頭緊蹙，黑眸一瞬不瞬，自言自語道：“沒發燒。”然後眼眸微暗，問，“胃不舒服？”

“沒有，”顧烨連忙搖頭。他一時無法說清剛剛那種感覺到底是什麽，或許只是他太敏感多心。他幹脆什麽也不說，學着小丁的樣子，兩手緊抱住譚林的手臂，樹袋熊似的纏上譚林，将剛剛沒占到的便宜吃了回來，說：“樓梯太黑了，差點沒把我吓尿。”

譚林嘴角微微抽搐。

但他不是小丁，沒那麽好糊弄。他早已發現顧烨和別人的不同之處。強大的邏輯分析能力、記憶力以及空間想象能力，僅僅只是顧烨在游戲中不斷優勝的一小部分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強大的共情能力，這一點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

他可以完全站在另外一個人的方位考慮思考，這意味着他需要将另外一個人的情緒完全轉移到自己身上，包括他們的內心最深處的陰暗。

譚林低眸挂在自己手臂上胡鬧的人，然後回眼看向那黑洞洞的階梯，眸色漸寒。

“呼……”小丁作為電燈泡有着電燈泡的職業素養，他四處觀望着，然後咳嗽一聲，感嘆道：“這裏和我們學校現在一模一樣嘛，嗯……只有有一點點不同，就是東西新了點，落伍了點。”

他摸了一把牆壁，牆壁上簌簌掉了些白灰，被一界界學生摸到包漿的白色牆壁此時粉漆剛幹，白得紮眼。

牆壁上一排照片吸引了小丁的注意力，走廊兩側挂了學校學生的畢業照。小丁挨個看，突然一愣，錯愕道：“顧烨，你看，這個人是不是艾迪？”

顧烨聞聲過去，在83級畢業照的正中央，他看見一個年輕男人，身穿博士禮服，帶金邊框眼鏡，五官端正而線條分明，鏡片後一雙狹長的眼鏡冷靜而睿智，和艾迪毫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