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赴宴
裕國公府離景陽郡王府并不遠。長安城裏,官家和勳貴的宅第多在皇城的東北,而裕國公府與景陽郡王府又同在勝業坊,乘馬車的話,兩刻鐘足夠。
圓蓋挂暗金綢帷的馬車從景陽郡王府出來,辘辘行至道上。
今日天氣好,日頭已經露了整張臉,天氣比前兩日還要暖些,好在紀愉穿的是薄裙子,并不覺得悶熱,她坐在馬車的側窗處,車窗口的簾子半掀着,溫煦的風吹進來,拂在臉龐上,舒适自在。不過,這舒适自在僅限于身體上,她心裏卻不是這般。
紀宣今日沒有騎馬,同她一道坐馬車,現下就坐在靠後壁的位子。
自方才在韶光院裏魯莽地打了紀宣一下,紀愉有些不安。雖然紀宣并沒有說什麽,但她總覺得他似乎生氣了。一路上,紀愉想跟他搭話,又不敢,時不時偷眼去瞧他的神色,就見他的臉繃得有些緊,再不是先前溫和的模樣,這會兒她又用眼尾的餘光瞄了一眼,果然,他臉色仍是沉肅的,到現在也沒有緩過來。
她沮喪地收回視線,腦袋低下去,心中哀哀嘆了口氣,委實感覺自個是個蠢的。哥哥的性子才堪堪轉好幾日,她就敢得意忘形,在老虎頭上拔毛了,能不壞事嗎?
紀愉不曉得,她此時的表現全被紀宣看到眼裏。
紀宣仍保持着甫上車時的坐姿未動,只是微微移了目光,視線落在她身上。
小姑娘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腦袋,密黑的長睫在眼臉下方映出暗影,時不時顫一下,嫩朱色唇瓣緊抿,嘴角微微下壓,一看就是心情失落的樣子。
他的眼神驀地軟下來,“杳杳怎麽了?”
紀愉猛一擡頭,眼眸微微瞪大,顯然很驚訝。除去驚訝,她心裏更多的是驚喜,上一瞬還黯然着眼神此刻已經閃了光芒,“你不生氣啦?”
生氣?紀宣蹙眉,鳳眸中微光驟閃,“你當我在生氣?”
“不然呢?”紀愉疑惑,“你的臉一直是……這樣的——”她兩手并用,托起自個的小下巴,認真學起紀宣方才的表情,細細彎彎的眉毛皺起,朱唇抿成線,小臉緊緊繃住,目光虛虛望着眼前車壁,連睫毛都不顫一下,活脫脫一個木偶小人。
紀宣低眸,霍然笑開。
他的笑聲難得的清朗暢快,從車廂裏傳出去,連坐在前頭的車夫聽到了都吃驚不已。
紀愉簡直被他驚傻了,跟看戲法似的觑着他,心下驚奇萬分——
哥哥出了什麽毛病?
這麽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要人命啊。
被紀愉用看病人的目光盯着,紀宣有些窘迫地正了正臉容,收住了笑聲,不過眼角仍餘了些淺淡的笑意。
“我并沒有生氣。”紀宣咳了咳,不大自在地解釋。說是解釋,其實也只是言盡于此,至于他那時為何神情不豫,他不會告訴她,也不能告訴她。
他若是說了,才會真的吓到她。
好在紀愉也很知趣,知道紀宣沒有生氣,她就定了心,并不多問,倒是對他方才的朗聲大笑更好奇,總覺得那不是她家哥哥的風格,頗有些不習慣。
紀愉就在這種疑惑驚奇的心情中到了裕國公府。
今日是裕國公家的二公子孟紹霆二十歲的生辰,是及冠的大日子。裕國公府門前都是捧着賀禮前來的賓客。
孟紹霆與紀宣一樣,也在京師十六衛中當差,他屬左右金吾衛,紀宣則管着左右金翎衛,兩人關系素來不錯。紀宣性子冷,不喜與人結交,并沒有多少親近的朋友,孟紹霆倒算一個。因着紀宣這一層關系,前世紀愉和孟紹霆也比旁人相熟,她還喚他一聲孟二哥。
冠禮在前院正廳進行,按京師權貴人家的冠禮儀制,女眷是不能觀禮的,是以,景陽郡王府的馬車被迎進府之後,紀愉把自個準備好的及冠賀禮交給紀宣,請他代送給孟紹霆,然後兩人就在影壁處分開了。
與其他女賓一樣,紀愉被迎到裕國公府的煙萃園中。那裏有專為女眷設的宴局。煙萃園很大,分兩重,外園裏都是些命婦夫人們,內園裏則是些姑娘家。
紀愉先在外園待了一會兒,與相識的長輩一一見禮之後,就去了內園。
內園裏統共有兩座亭子,一座單檐八角亭,一座重檐六角亭,另有假山樓閣,外加一處占地不小的荷花池。
還未走進去,就聽見姑娘們清脆的說笑聲,遠遠的就能感受到裏頭的熱鬧和女孩們年輕的朝氣。
紀愉在內園入口的松樹下伫足,擺手打發走了送她過來的小丫鬟。她目下心情有些複雜,站在那處平複了好一會兒。畢竟是死過一回的人,前世的記憶一樣也沒忘,在今日這種熱鬧的氣氛中,她忍不住有些百感交集。
重生之後,除了去過一趟宮裏,還不曾出門,第一回見到那麽多前世認識的熟面孔,這種心情很是微妙。到此刻,她才更真實地感覺到自己真的又活了一回,又回到這朗朗天地中,這是何其幸運的事。所以,這一世,再不能枉死,她要活得好好的。
紀愉定下心緒,正要邁步進去,忽聽身後一聲輕喚。
“阿愉妹妹!”穆蓉蓉脆嗓婉轉,如出谷的鹂鳥一般惹人喜歡。
可惜,紀愉一聽這嗓音,只覺從頭到腳一陣惡寒。
這個穆蓉蓉是紀愉前世最讨厭的仇家。在十四歲之前,紀愉仍與她交好,甚至應她的請求,幫她和紀宣撮合,想讓她做自己的阿嫂,直到後來看清了穆蓉蓉的真面目,紀愉才發現自己真是單純幼稚,竟然被她甩得團團轉,一氣之下,當着許多人的面将她大罵了一通,兩人徹底結下了大梁子。
沒想到今天這麽背,還沒進園子,就先碰上了仇人,紀愉心情登時壞了一大半。
穆蓉蓉自然不知道紀愉的心情,她已經盈盈走來,精心打扮過的臉上爬滿了驚喜的笑容。
“這麽巧,一來就碰見你了!”穆蓉蓉走近,一雙美目光芒流轉,桃腮細膩,臉容精致,端的是美人臉蛋。她是左丞相穆稹的千金,比紀愉大了近兩歲,再過兩個月就要及笄了,身量上比紀愉高一些,已經是大姑娘家的姿态,身子比紀愉豐腴不少。
紀愉一點都不想看她那張漂亮的臉,可是這個時候她卻不好表現出來。她現在是十三歲的紀愉,前世這個時候,穆蓉蓉已将她收服,而她傻乎乎地把穆蓉蓉當做好姐姐呢。
縱使心裏不爽,紀愉還是努力擠出了笑,“蓉姐姐。”
穆蓉蓉的臉因她這一喚又笑開了花,忽地想起什麽,忙露出關切的神情,“聽說阿愉妹妹上巳節時受了傷,現下如何了?”
“已經好了,勞蓉姐姐挂心。”紀愉不鹹不淡地答着,穆蓉蓉只要稍微用心,便能注意到紀愉臉上的笑意有多勉強,可惜她絲毫也沒在意,只是繼續維持着好姐妹的戲碼。
“前陣子我随母親去蘇州省親,都不曉得這事兒,我若是在京裏,定是要去探你的。”
“蓉姐姐的心意,我最明白不過了。”紀愉抿着唇角笑,說着一語雙關的話。
“阿愉妹妹總是這麽貼心,景陽郡王有你這樣的妹妹,可真是好福氣啊!”穆蓉蓉說起紀宣,臉上浮了一絲淡淡的紅暈。
紀愉不接話,只是繼續笑着看她,心裏卻是譏诮不已。
兩人站在內園的入口,彼此口不對心地演這一出姐妹情深的戲碼。若不是有人來了,再這麽繼續下去,紀愉簡直要惡心死了。
來人是一個身穿楊妃色襦裙的姑娘。
紀愉一瞧見她,眸子陡然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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