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紀宣回來時,紀愉的腦袋仍舊埋在膝蓋間沒有擡起來。
夜深了,林間的風刮得有些猖狂,紀愉聽到腳步聲,陡地擡頭,望見那人已經走過來。
他離開約莫兩刻鐘,火堆裏的柴禾燒沒了一大半,紀愉始終沒有添火,這會兒火光弱了許多,他高大的身影來到她跟前,俯身将手裏的野果子放到她身邊,擡頭時看到她鋪在膝上的衣裳,有些驚訝,紀愉登時反應過來,一言不發地将他的衣裳從膝蓋上拿下來,丢到了一邊。
紀宣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到她的腳上,有些擔心地觑了觑,“你傷的是哪只腳?”
紀愉下意識地将兩只腳都往後縮了縮,誰知動左腳時傷處一扯,疼得她哼了一聲。
紀宣着急地探手摸到她腳踝上,“讓我看看。”
“你別碰我。”紀愉兩手抱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拉開,又推了他一把。
紀宣身子一歪,跌坐到地上,看見紀愉又往後縮了縮,與他拉開距離,他心裏很不好受。
他盯着她的腳看了一會,猜測應該是扭到了,現下也沒有法子,只能等到明日回去讓太醫瞧了。這樣想着,他沒有再勉強她,沉默着起身往火堆裏添了火,之後尋了根粗樹枝烤着帶回來的野雁。
紀愉望着他熟練地烤野味,心中還是有些驚異的。這林子裏黑燈瞎火,什麽都瞧不清,他能找到果子就不錯了,居然能打到一只野鳥兒,真是奇跡。
“你先吃果子吧。”紀宣的目光看着火中的野雁,“我試過了,味道不差,可以墊墊肚子。”
紀愉摸摸自己空空的肚子,視線瞥向旁邊的圓果子,掙紮了一會,還是忍不住拿起了一個。她的确很餓。她覺得沒必要和自己的肚子過不去,橫豎紀宣欠了她那麽多,他賠她一條命都不夠贖他的罪,她吃他幾個果子怎麽了?
紀愉摸出帕子,将那果子擦了擦,小口地咬着。這種青色的叫不出名兒的野果子她從前自然是沒有吃過的,味道酸酸甜甜,吃完後舌頭上有些澀,算不上多好吃,但也沒到難以下咽的地步,若是換了平常時候,紀愉定然是不會吃的,但現下她餓了大半天,已經顧不上挑剔什麽了,頗有食欲地吃完了三顆。
這時紀宣烤好了雁肉,用先前摘好的寬葉片包好了一塊,遞到紀愉面前。
冒着熱氣的野味兒香味兒彌漫,十分誘人,紀愉吞了一下口水,眼睛盯着那一大塊香噴噴的肉,心中猶豫不決。
“吃罷。”紀宣看出她的猶豫,蹲下身将包好的雁肉放到她身邊的樹根上,随後起身坐到離她遠一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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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愉再次掙紮了一番,最終還是沒能抵住近在眼前的誘惑,拿起烤得噴香的肉吃起來。
不過她在心裏告誡自己,就算吃了他摘的果子和他烤的肉,也決不能因此忘了他對她做過的事。他欠她的,不是幾顆果子,一塊烤肉就能還清的。就算他這輩子真心悔過,已經沒有要害她的心思,那也不能減輕他的罪孽,所以無論他做甚麽,都是不夠的,她是不會原諒他的。
紀愉吃飽之後,就有些犯困了。
紀宣一直在添柴禾,火堆燒得正旺,暖融融的,并不覺得冷,但是在這種地方,沒有柔軟的床榻,夜風在吹,怪鳥在叫,任誰也沒法子好眠。紀愉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裏,上下眼皮直打架,卻不敢睡過去。
紀宣望了望她,忽然起身走過去,撿起被她扔在一邊的外袍,鋪在火堆旁的軟草地上,對她道,“只能委屈一晚,就這麽睡罷,我會守着,你不要怕。”
紀愉瞥了他一眼,沒有搭理,繼續抱膝坐着,将腦袋耷拉在膝蓋上,閉着眸子,那意思就是不用他管。
紀宣沒法子,只能默默退開,回到原處坐着,不時往火堆裏添火,不讓她冷着。
紀愉本想今晚堅持一下,不睡了,就眯一會眼睛養養精神,誰知道眸子一閉,沒多久就迷迷糊糊打起盹來。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就真的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身上還是暖和的,紀愉扭頭一看,火堆仍在燒着,似乎這一夜都沒有熄過,顯然是有人一直在添火。
紀愉撐着手肘起身,這才發現自己身下墊着的正是紀宣的衣裳,她迷蒙的眸子此時才徹底睜開,看清自己已經不在昨夜坐的樹根上,而是睡在紀宣鋪好的衣裳上。
她揉着腦袋回想了一下,便輕易猜到一定是紀宣在她睡着後将她抱過來的。
“你醒了?”紀宣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紀愉扭頭,看見他穿着單薄的中衣站在那裏,手裏捧着一些紅果子。他的臉色有些憔悴,身上的衣服也不太幹淨,上頭沾到了泥土和樹汁之類的污物,在晨光中十分顯眼。
而她自己現下的模樣也好不到哪兒去,發髻亂了,有些鬅松,上頭還粘了兩根細草,嫩豆腐似的白臉蛋上有幾處污跡,是昨日跌倒時弄到的,除此之外,她的手腕上、脖子上還有一些荊棘刮過的紅痕,昨日夜色昏昧,紀宣并沒有瞧清楚她的樣子,早晨天亮後他才看到,這會兒天光更盛,那些紅痕更加清楚,與她白皙的皮膚一對比,十分刺目。
紀宣的眸色陡然沉了,擡步走近,盯着她的傷痕看了好一瞬,眼神陰翳,眉心越蹙越緊。
紀愉順着他的視線看了看自己的手,轉而将兩只手都背到身後,不想給他看。
他這樣子,也能勾起她心中的怒氣。上輩子都能狠心弄死她,現在不過瞧見她受了這麽點傷,又何必擺出那種心疼的表情,不覺得虛僞可笑嗎?
紀愉冷冷地抿唇看着他,眼角眉梢已有譏诮,紀宣對上她的目光,立即感知到她的嘲諷,眼神陡然一黯,無法面對地別開臉,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方走近了些,将手中的果子放到她旁邊,背過身走遠了一些。
紀愉心裏有氣,盯着那些果子看了一會兒,随即毫不客氣地把它們全吃完了,一個也沒有給紀宣留。然而紀宣看到她都吃下去了,心裏反而舒服一些。
紀愉往邊上挪了挪,将他的衣裳從身下抽出來,丢到了旁邊。
紀宣走過去,拾起衣裳穿好,走到她面前,背對着她屈身,低聲道,“我背你走。”
“我不要。”紀愉硬聲拒絕。
他轉過臉來,蹙眉悶聲請求,“就這一回,你傷了腳,我們必須快些回去,你失蹤了一夜,惜妃娘娘想必急壞了。”
紀愉聞言臉色一沉,想起姨母,登時有些着急,見他轉過身,以寬闊的後背對着她,又掙紮了一會,最終認命地趴了上去,卻在心裏告訴自己,這只是萬不得已、情勢所逼,反正他做甚麽都是應該的,而且都是遠遠不夠補償她的。
柔軟的小身子覆到他後背上,布滿紅痕的纖手搭到他肩上,在他脖頸處相扣,紀宣低眸看着,心裏發疼,喉中泛起酸意,他雙手放到後頭抱住她的腿,背着她起身。
他走得很快,但也很穩,紀愉在他背上,并沒有覺得被颠得難受。
紀宣按照先前留的記號一直往前走,但先前有幾段路他走得很急,顧不上往樹上紮布條,因此少了些記號,這會兒往回找,便有些費勁。
走到一處林木稍少的空曠地方,紀宣找了好一會也沒有看到記號,只能憑着感覺試探着朝前走。
紀愉伏在他背上,也能看出他有些迷路了,不免着急起來,可她也沒有辦法,壓根搞不清方向,本想催促他,卻又不想跟他說話,只能悶着頭沉默地任他背着繞來繞去。
紀宣走了一會兒,隐約感覺前頭不遠處似乎就是他先前系馬的地方,不由加快了腳步,不想,走到一處空地時,腳下突然失力踩空,整個人立時下墜,原來這裏竟有一處捕獵的大坑,上頭鋪了薄篾、茅草、最上頭覆了層土,乍一看,完全看不出異常,等到踩進去,已經來不及了,這顯然是用來獵捕身形較大的野獸的。
紀宣一心趕路,毫無防備,待他反應過來,立即翻了個身将從背上滑下來的紀愉抱到懷裏,但是沒想到坑洞并不深,等他想運力使輕身功夫帶她上來時,他們已經落到了坑底。他後背着地時,感覺到一排末梢尖銳的利物刺進了肩背和胳膊,突然襲來的疼痛讓他悶哼了一聲。
“杳杳,你有沒有受傷?”他咬着牙根忍住痛苦,急切地問她。
紀愉在他懷裏,整個身子都被他護住,自然沒有被刺到。
她只是被吓到了。
真沒有想到這種據說無人敢進的怪樹林裏竟然還有捕獸坑,也不曉得是哪個膽大的獵人幹的好事,害她突然掉下來,魂都要吓出來了。
紀愉定了定神,推開他的手臂,從他懷裏爬出來,挪着身子退到邊上,喘了一口氣,擡眸瞥了瞥四周,視線移到紀宣身上時,發現他竟然還保持着剛才跌下來的姿勢躺在那裏,動也沒動,不知怎麽回事,他的臉色有些發白,喘息有些重。
她心頭忽然一緊,目光往邊上移了移,就看到他右邊胳膊下頭的泥地上有血跡。
“……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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