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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疆不穩,乃是前朝遺留至今的沉疴痼疾。安西四鎮中,尤以龜茲、疏勒最是動蕩,幾百年來争鬥不斷,戰事頻起,饒是先帝特派三萬兵力屯守,仍不足以換得西疆長安,多年來,西戎野心不改,虎視眈眈。

今上自登基以來,始終将西疆安定挂于心頭,此次聽聞西戎又犯,自是憂心,有意着堪擔大任之人前往西疆,在幾個皇子中挑了一圈,最終屬意老四,一來是因為這四皇子行事素來穩重機敏,是個教人放心的,二來今上也有借此機會歷練、考校四皇子的意思。

紀宣得知消息,自請同往,皇上意外之餘,一番大贊,自是允了他,特封為觀察使。

去西疆起初并不是紀宣的打算,但出府卻在他的計劃之內。正如紀愉所說,他的郡王身份,他如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騙來的,在一切醜陋的真相被紀愉撕開之後,他的确沒有理由繼續霸占。既然他的存在讓紀愉不快活,他自然是該走的。

而西疆,恰好是最合适的。山長水闊,千裏之隔,他再不會礙她的眼了。

但在離開之前,有些事,他定然要為她安排好。

當紀宣出現在西郊別業時,孫氏很意外。自從那日紀愉得知真相,從別業跑走,紀宣來了一回,在這之後,他再也沒有露過面。

也是在那一日,孫氏終于完全相信了紀宣死而複生的事實。這段日子,她生了一場病,許是因為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她病得很重,至今未愈。然而,即使她身邊的孫嬷嬷遣人回郡王府禀報過這個消息,紀宣也不曾過來探望她。她便明白,紀宣有多恨她了。

所以,她不指望紀宣今日是來看她的。

現下,安靜的寝房裏,孫氏倚在榻上,而紀宣則站在離她一丈遠的地方,疏離的态度顯而易見。

孫氏憔悴的雙目望向他,心頭泛苦。她知道,那個孝順的孩子大概再也找不回來了,眼前的紀宣,對她只有怨和恨。若她不是他的生母,他一定已經毫不猶豫地取了她的性命。

孫氏這般想着,枯澀的眸子裏盈出了淚。

紀宣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眉頭,微微側過身,目光望着窗牖,語聲寡涼,“我是來告訴你,我要離京了。”

“離京?”孫氏一怔,眼眸倏地睜大,“容修,你要去何處?”

“西疆。”紀宣以冰冷的側臉對着她,薄唇微翕。

“什麽?去西疆?”孫氏的臉色登時白了,“你……你為何要去西疆?”孫氏的憂急毫不作僞,西疆正是她大兄當年埋骨之地,如今聽聞紀宣要去,她自然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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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宣突然轉過臉,邁步朝前走近兩步,卻仍舊與床榻隔了一段明顯的距離。他看着榻上婦人擔心的神情,嘲諷地笑了一聲,沉滞的嗓音低緩道,“我為何要走?母親你不明白?”

“我……”孫氏怔忡地望着他,蹙着眉頭說不出話。

紀宣眼底冰冷,寒聲道,“我們對杳杳做了那樣殘忍的事,母親,你以為我還有臉面每日與她相對嗎?”他咬着牙,額角浮出青筋,一字一頓地對孫氏道,“杳杳有多恨我,我就有多恨你,母親,我們犯下的罪孽,上輩子洗不清,這輩子也是徒勞了,杳杳已經……她已經……”紀宣瞳孔緊縮,喉頭緊了緊,“她已經恨到不想看到我了,我除了走,還有別的選擇?”

“容修,容修……”孫氏淚流滿面,抓着床棱不住地搖頭,“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她淚眼通紅,死死望着紀宣,“你別去西疆,別去……我去同阿愉說,我去同她說……”

“你離她遠一點!”紀宣突然朝她怒吼,“我今日來,便是告訴你,縱使我不在京城,你也休想動杳杳一根頭發!”

孫氏身子一震,無望地搖頭,“容修,我不會再害她了……我不會了,真的……”

“我不會再信你。”紀宣冷眼看着她,無動于衷,“我不會再跟前世一樣犯傻,拿杳杳的命賭你的承諾。我來之前,便已安排好一切,如今只想奉勸你不要再做無望的打算,便是我死在西疆,此生再也回不來,你和你養的人都不可能近杳杳的身,一旦你有異動,我的手下不會留情,所以你這輩子最好安分一點,別想在杳杳身上動念頭。”

“不是這樣的,容修,我沒有!”孫氏含淚辯解,“容修,你聽我說,你不能去西疆,那兒太危險了。你……”

“我言盡于此,母親你好自為之。”紀宣不想再聽她多說,轉身離開。

孫氏見他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眼中布滿絕望,揪着褥子淚落如雨。

紀宣回到府裏時,天已經黑了。

他一走進韶光院,韓業就過來告訴他紀沁來了,現下就坐在他的書房裏哭。

紀宣聞言,沒有耽擱,徑自去了書房,果然瞧見紀沁孤零零地坐在書桌旁邊的椅子上,小小的身子窩在椅子裏,不住地抹眼淚,一聲一聲的抽泣清晰可聞。

“念念?”紀宣頓足,詫異地喚她。

紀沁陡地擡起頭,挂着淚花的小圓臉在柔和的燈光下格外可憐。

“哥哥?”她的小嘴癟了癟,抽泣聲又起。

“怎麽哭成這樣?”紀宣大步走近,摸出帕子擦她臉上的眼淚,“你怎麽了?”

“哥哥,我去求過阿姊了,可是沒有用……嗚嗚……沒有用……”紀沁揪着紀宣的袖子,哭得愈發傷心,口中的話音含糊不清,“阿姊甚麽都沒有說……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紀宣微怔了一下,随機又替她抹了一把臉,淡聲道,“你求她甚麽了?”

“我求她、求她別趕你走……”紀沁仰着臉龐,小臉哭得皺起來,“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我、我再去求阿姊!”

“念念,”紀宣握住她的小肩膀,看着她濕漉漉的眼睛,肅聲道,“不是她趕我走的,是我自己要去西疆,不關她的事。”頓了頓,複又加重了語氣,“你聽懂了沒有?不關你阿姊的事!”

“怎麽會呢?”紀沁懵懂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一時忘記了哭泣,疑惑地喃聲道,“不是因為你不是爹爹的孩子,阿姊就不讓你住在家裏了?不是嗎?可是、可是我問阿姊的時候,她沒有說不是啊!哥哥,你是不是在騙我?”

“沒有,”紀宣抹去她眼角的淚滴,“我沒有騙你,我去西疆是為了公事,與你阿姊無關,你不要怪她,也不要拿此事去煩她,懂了麽?”

紀沁瞪着微紅的眼睛,茫然地搖了搖腦袋,“不懂。”

“哪裏不懂?”

紀沁很老實地問道,“哥哥以前從來都沒有去那麽遠的地方,為什麽偏偏現在就要去了?為什麽偏偏是在你跟阿姊吵架之後?還有還有,為什麽你都不問問我和阿姊,就突然說要走?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我和阿姊了?是不是因為你不是爹爹的孩子,就不想認我們了?”

沒想到就問了一句,紀沁就砸了一連串的問題過來,紀宣登時有些頭疼。蹙眉默然一瞬,他還是選擇乖乖地回答小丫頭的問題。

不過,他一一回答之後,紀沁卻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你說的是真的?你不是想跑掉?不是想扔下我們不管?”

“當然不是。”紀宣篤定地告訴她。

紀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兩只白嫩的小手突然握住他的左掌,“哥哥,你千萬要回來。”

紀宣微微一震,心頭又熱又酸。

小丫頭的表情是罕見的認真,他甚至不忍去看。

半晌,紀宣鄭重地點頭,“好,我會回來。”

得到了他的承諾,紀沁松了一口氣,忽然想到什麽,擡頭對紀宣道,“那……哥哥走之前,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準備衣裳、行李什麽的?對了,還有吃食!”

“不必了,府裏自然有人準備。”紀宣溫笑着道,然而他說完這話,聲音突然頓了一下,斂眸沉思一瞬,像下定了決心一般對紀沁道,“念念,倒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幫我。”

“什麽?”紀沁兩眼散發出殷勤的光芒,“哥哥快說,我一定幫你!”

紀宣薄唇抿了抿,啓口道,“我要你幫我……再見你阿姊一面。”

“啊?”紀沁愣住,“這個……我怎麽幫?”她蹙了眉,“不如我求阿姊後天和我一道送你出門?”

“她不會願意的。”紀宣眸色暗了,“你知道,她并不想見我。”

“那我求求她,使勁求她!”紀沁道。

紀宣臉色凝重,“她看到我會不高興,我不想惹她不高興,念念,你明日下晌央她陪你去園子裏,我……我偷偷看她一眼,不叫她發現就好了。”

“啊?這叫什麽見面啊?”紀沁皺着臉,“你都要走了,難道一句話都不同阿姊說嗎?”

“不說了,”紀宣垂目,“她不想聽的。”

他已經不敢奢求,只要臨走前再看她一眼,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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