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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裏的自厭感如此明顯,紀愉怎麽會聽不出來?她知道,他定然又想起了前世之事。

上回她對他說不再想從前的事,的确是真心話。

紀宣離開的大半年中,她将這兩輩子的事都想厭了,先不說想得透徹與否,單說對紀宣,她是恨不下去了。孫氏有一句話說的倒是沒錯,她死得冤,紀宣也沒比她好半分,前世随她去了,若今生她再那般怨着他,他這一輩子也是苦的。

紀愉對他終究是舍不得的。

做了兩輩子的兄妹,某些感情已經深入心骨,便是再恨也磨不掉。況且,真要說起前世,他心裏到底是在意她勝過他母親那些仇恨的,雖然最終還是沒能保住她的命,但他也曾真心反悔了,努力護過她,不是麽?

若說心裏一點隔閡也沒有了,那是假話。但如今,她至少已經放下了一大半,也想與他好好相處。然而,他卻仍困在其中,似乎時時刻刻都記着那些,每日都翻出來戳自己的心窩子。這樣得有多難受,她不能想象。

望着紀宣高大修颀的背影,紀愉突然覺得這個人比她可憐多了。仔細想想,這兩輩子,他似乎沒有一刻輕松過,沒有一刻過得比她快樂。他心裏藏着許多不能說的事,擺在面前的總是讓他痛苦的選擇,不管他怎麽選,都有人怨他怪他。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卻還是把自己繞在裏頭,始終沒有放過前世那個做錯事的自己,在她面前,更是格外的厭棄自己。

紀愉嘆口氣,走過去,握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

“哥哥,我不怪你了,那些事,我都不怪你了,所以你也不要再怪自己。”她低聲說着,将他的大掌握得更緊,感覺到他的身子顫了一下。

柔軟的小手溫溫熱熱,緊緊攥着他的手,舒服得教人不由自主地貪戀,情願站在這裏,永遠被她這樣握着。

紀宣好一瞬才回過身,幽沉的目光望向紀愉,目中不見驚喜,反倒露出難以置信的迷惘。

“哥哥。”紀愉仰着臉,白淨的臉頰露出笑,“你高興壞了嗎?”

紀宣的鳳眸一下子就紅了,什麽話也沒說,伸臂将她按到懷裏,下巴抵着她發頂,半晌紀愉才聽到頭頂微微哽咽的聲音,“杳杳在說真話?”

“當然。”紀愉的臉貼在他的胸口,聲音甕甕地傳出來。

頭頂半天沒有聲音,抱着她的手臂卻越收越緊。

紀愉沒有動作,任他抱着,卻聽到他突然不安地問道,“為什麽?杳杳,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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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紀愉心中微喟,沉默了一瞬,輕聲問,“我若一直怪你,哥哥心裏會一直難受罷?”

紀宣悶悶地“嗯”了一聲。

“我不想讓你難受了。”紀愉抿了抿唇,在他懷裏幽幽道。

“……杳杳?”

紀宣心湖陡熱,說不出話來,如同被一把炙火烘着,燙得渾身發疼,卻又前所未有的痛快。

這般無聲地抱了她許久,直到紀愉憋得快窒息,忍不住推了推他,紀宣才松手。

紀愉往後退開半步,擡眸望見紀宣的眼睛還是紅的,溫和地笑了一下,“哥哥……要哭鼻子嗎?”

紀宣原本心潮起伏,情緒難抑,聞得這一句,難得地被她逗笑了。他薄唇抿笑,探手摸了摸她的臉,忽然肅了俊容,深眸帶火,靜靜觑着她,“杳杳,從前的事始終是我錯了,往後我都會對你好。”他神情鄭重,複又道,“你相信我。”

紀愉桃花眼彎了彎,“我如今并不懷疑這個。”

紀宣滿足地握住她的手,未再言語。

話說到這一步,兩個人之間的不愉快仿佛一瞬間全都過去了,紀愉隐約覺得似乎回到了從前。這種感覺讓她突生感慨。

誰料,這情緒堪堪湧上來,就見前面不遠處的月門走進來幾個打理園子的仆婦,她陡然意識到紀宣正牽着她的手,不知怎的,心裏沒來由地一慌,莫名地紅了臉,趕忙縮手,但是紀宣攥得緊,她沒能退開。

眼見着那幾個人走近了,紀愉越發緊張,忙對紀宣道,“有人來了,哥哥快放開我。”說着,就去撥紀宣的手,在紀宣發愣時,順利地收回了手,又一本正經地站好。

幾個仆婦看到他們,忙恭謹見禮,紀愉的臉頰紅紅的,神情卻十分正常,和平常一樣對她們笑着點點頭。待她們走遠了,紀愉才舒了一口氣,擡手摸了摸微微發燙的臉,誰知,一擡眸,就見紀宣目光深沉地望着她。

紀愉立時有些不自在,心口怦怦跳了兩下,微微避開他的視線,尴尬道,“你做甚麽這樣看着我?”

“杳杳,”紀宣薄唇微翕,低沉的嗓音因陡然升騰的情緒而有些發啞,頓了一頓,他拉住她的手,“你随我來!”

“诶?你……”紀愉疑惑不解,還未發問,就被拉走了。

紀宣帶着她繞過園子,一直到了藏書的閣樓。這裏應該是整個郡王府最僻靜的地方了,除了一周一次的灑掃清潔,平常壓根沒有人來,樓裏格外幽靜,若是大聲說話,都能聽見淡淡的回音。

紀愉扶着烏木書架,喘了幾口氣,詫異道,“哥哥要找書嗎?”

“杳杳,”紀宣鳳眸深熱,忽然靠近,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不是要找書,只是要找個地方與你說話。”

紀愉愣了愣,桃花眼兒迷茫地眨了眨,烏密的長睫蝶翼一般,仿佛掃到了紀宣的心湖,他幽邃的鳳目愈發的深,眸底燒了一簇火。

紀愉再傻,此刻也能感覺到他眼神的變化,不知怎地,她突然就想起那一回七夕節在美陂湖畔被他強吻的事,登時心音激跳,耳根子陡然燒起來,臉頰上暈出紅霞。

“哥、哥哥?”紀愉心裏翻着浪,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禁不住他的凝視,微微別開臉,“哥哥不要這樣看着我。”

“杳杳,”紀宣啞聲輕喚,咬了咬牙,伸手穩住她薄瘦的雙肩,“不要躲我。”

紀愉越發不自在,仍是偏着視線不看他,嘴上卻說得硬氣,“我沒有躲你啊。”

“杳杳,你喜歡段殊嗎?”紀宣沒有迂回,悶聲問出口。

紀愉的臉立馬偏回來,有些驚訝地瞪大了眼,“我沒有喜歡他,你不要誤會!”

她否認得如此迅速,不假思索,毫不猶豫,顯然取悅了紀宣,他緊繃的下颚放松了,嘴角翹了翹,有些開心地道,“那我就放心了。”

紀愉一愣,正要發問,紀宣卻沒有給她機會,一鼓作氣,沒有停頓地道,“杳杳,我今日要同你說個清楚,我不知你怎麽想,但我對你不僅是兄妹的情誼,我還存了其他的心思。”

說到這裏,瞧見紀愉臉頰通紅,檀口怔怔地翕了翕,卻沒有說出話,他更加緊張,握在她肩上的手掌已經滲出汗,但他并沒有退開,僅是微微垂目,觑着青木地板,低聲道,“我知道我這樣的心思很龌龊,興許你很厭惡,興許我上回親你,教你覺得惡心,”他突然淡笑一聲,頗有些自諷的意思,“不只你,連我都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很讨厭,畢竟,我們做了那麽多年的兄妹,可我……可我卻在肖想你。”

他将自己的心思剖白,然而話語間卻又透出自厭,紀愉望着他,心中潮起潮落,喉嚨緊得發不出聲音。

紀宣終于擡目,不躲不避地對上她的視線,眼神突然變得堅定,連聲音也有力多了,他徐緩卻認真地道,“但是,就算這樣是錯的,我也并不打算回頭,杳杳,既然你心中無人,請你給我一個機會。”

說完這話,他薄唇抿緊,目光凝在她眉目間,靜默地等她說話。

紀愉傻站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眸中騰起濕霧,竟有些瞧不清他的樣子。

望了他一會兒,她擡手揉了揉眼睛,幹澀的喉嗓發出微顫的聲音,“我沒有厭惡你,上一回、上一回你那樣,我也沒有覺得你惡心,只是……只是被吓到了。”頓了頓,她擡眸望他,“……可我們、可我們是兄妹呀。”

“不是,”紀宣擡手抹去她眼角冒出的淚滴,“杳杳,你曉得我們不是。”

見她不言語,一雙桃花眼卻更濕了,紀宣有些束手無測,緊張道,“你不要哭,你若是不喜歡這樣,只想做兄妹,那就、就不給我機會,不要緊的……不要緊的……”

“那樣……哥哥不會難過嗎?”紀愉嚅着唇,輕輕問他。

紀宣眸光滞了滞,“當然會難過,但是……不要緊的,你別哭、別哭。”他的手輕柔地撫着她的臉頰,溫言安慰。

“哥哥,我不想你難過。”紀愉突然擡起手,覆上他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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