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饒是段家人心急如焚,段殊最終還是被暫時留在郡王府。
紀愉說到做到,半個時辰一過,就叫人把段晙送走了。
章氏跑了一趟,又在外頭空等了許久,連兒子的面的都沒見上,這會兒倒是控制不住了。她在段晙面前落淚,說着擔心段殊的話,心裏卻是把這個景陽郡王府罵透了,別說是孫氏和紀宣了,就連紀愉都被她咒了幾遭。
可惜她此刻這副傷心的慈母模樣,段晙并不受用。
他心事重重,無心同章氏多說,當即就拉她坐上馬車返回府裏。
次日,段殊醒轉。
紀愉進去時,已有人服侍他喝過藥。
他靠在引枕上,微閉着眼睛,臉上血色仍沒有恢複。
“段公子。”紀愉出聲喚了一聲,他睜開眼睛,眸中亮了一下,但轉瞬卻又黯了。
“對不起。”他忽然垂目,微啞的嗓音輕道。
紀愉一愣,在床榻邊上坐下,“你幫了我哥哥,我很感激你,你為何要道歉?”
段殊心中絞了絞,不敢看她,微微別開臉,半晌沒有說話。
“段公子?”紀愉覺得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紀姑娘,”段殊的視線轉回來,“我已經醒來,不敢再叨擾,還請使人往我家裏送個口信。”
紀愉皺眉,“你父親已經來看過你了,只是你傷勢嚴重,不宜挪動,就暫時留在此處養傷罷。”頓了一下,她繼續道,“而且,你是因我哥哥受的傷,我們也的确應該治好你。”
“我要回去。”他突然擡高了嗓音,情緒竟似有些激動。語落,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口氣太差了,他的神情有些不自在,抿着唇看了紀愉一眼,沉着聲跟她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對你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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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愉沒有說話,看了他一會兒,輕輕道,“這不是你家,你住不慣也是正常的,不要緊,你想回去就回去吧,但是要等晌午過了再走,等一會兒大夫要過來替你換藥。”她說完這話,就起了身,“你休息罷。”說罷,替他整了整蓋在身上的軟衾。
段殊沉默地看着她,心中滋味難言。
晌午時,陸大夫過來替段殊換了藥,剛離去,段晙就來了。和昨日一樣,這一回仍是他們夫妻兩個來的,但章氏依然沒能進府。
段殊還很虛弱,見到段晙來,他也沒什麽表示,神色恹恹。
紀愉尊重段殊的意思,特意安排了一輛舒服平穩一些的馬車,叫人在車廂裏墊了厚厚的軟毯,安排好之後,才讓段殊離開。
段晙和章氏也同段殊一道,坐在郡王府的馬車裏。
章氏看到兒子受傷的樣子,又心疼又擔心,眼淚珠子淌得嘩嘩的,全程都湊在段殊身邊照顧他。然而段殊對她的态度卻很冷淡,連話都沒有多說一句,一直閉着眼睛。
章氏不是傻子,她也感覺到段殊對她的态度轉變,可是礙于段晙在場,她什麽都不敢問。事實上,有一件事已經在她心裏梗了兩天了,一見到段殊,她就想問他為什麽會跑到東郊去,為什麽恰好跟景陽郡王在一塊兒。
她沒有想到,自己安排好的一切,竟然因為段殊的出現,全被攪亂了。紀宣不但沒有死,還害她的兒子受了這麽重的傷。
章氏看着段殊蒼白的樣子,心裏很心疼,卻又忍不住有些氣怒惱恨,想到紀宣還好好地活着,她愈發不甘心了。
等到晚上,章氏終于有這個機會問段殊了。但她還沒有問出口,就先被段殊問得啞口無言了。
章氏毫無防備,望着床榻上的兒子,白着臉,嘴唇發顫,“你、你怎麽曉得?”
“若不是我在外頭恰好看到林嬷嬷鬼鬼祟祟地給一個男人傳信,現在景陽郡王大概已經被母親你害死了罷!”紀殊的聲音有些激動,臉色更白了。
章氏看得心裏直跳,想叫他冷靜一點,卻說不出來話。
她壓根沒有想到這件事會被段殊知道。現在這情狀,讓她有些束手無策,慌急之中,她連忙解釋,“胤之,阿娘這麽做,可都是為了你,你可千萬不能教別人曉得這事啊!”
“為了我?”段殊難以置信地望着她,“母親,你是昏了頭嗎?我何時叫你去害人?這種買兇殺人的事,你一個公府夫人如何做得出來,你怎麽會變成這樣?你究竟為何要害景陽郡王?是誰給了你這樣的膽子,你連一個郡王都敢暗害?就不怕事情曝露,給府裏招禍嗎?”他似乎怒極,額角泛出了青筋。
章氏如何能對他說出真相?她便是急得跳腳,也不會自己主動把紀宣的身世暴出來。
“我真的是為了你啊,胤之,你不是說想娶紀家姑娘嗎?那景陽郡王不同意,你也娶不了啊,若是沒有他,這不是就沒有阻礙了嗎?”她慌張地搪塞,已經顧不上在意自己找的借口是不是可信。
她為了掩飾真正的行兇原因,說出這樣的理由,段殊更加失望了。
他氣憤地看着章氏,惡聲道,“我不曾想過,母親竟然如此狠毒,如果就因為這樣的原因,你就要害人?你知不知道,你做了這種事,我心中對紀姑娘有多愧疚?若是因為我的喜愛,給她的家人帶來災禍,我還有什麽臉求娶她?”
章氏身子猛顫,“胤之,我……我都是為了你好,你不能怪我……你不能怪我!”
段殊并不理睬她,冷聲道,“這次幸好景陽郡王沒有性命之憂,否則母親你的罪孽就深重了。往後我不需要你再這般不擇手段地幫我,我受不起,若有下次,我不會再顧忌母子情義,不會再包庇你!”
因為太過激動,牽動了傷口,段殊說完幾句話,疼得白了臉,胸口起伏不平。
章氏見他這個樣子,再不敢多說,含着淚軟語相求,“胤之,你快別說了,別說了,都是阿娘不好,是阿娘的錯,你別急壞了身子!”
段殊喘了幾口氣,冷面叫她出去。
章氏也只能依了他,一出門就趕緊叫大夫進來瞧瞧他的情狀。
被段殊一頓罵,章氏心裏也有些後悔,暗道這回行事的确太過沖動了,沒能成事也就罷了,莫要被紀家查出什麽才好啊,否則,若是摸到她頭上,可就慘了。
章氏一壁往自己院子裏走,一壁亂糟糟地想着,突然想起了這事敗露的源頭,心裏登時責怪起林嬷嬷太過大意,怎麽偏偏被段殊瞅見了。
章氏心裏有氣,就想去找林嬷嬷說叨兩步,哪曉得,一回院子,就聽人禀報老爺身邊的人把林嬷嬷請走了。
幾乎是一瞬間,章氏突然一哆嗦,腦子裏麻了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果然,沒過一會兒,就有人來請她去大書房。
一進屋子,章氏就感覺到氣氛的冷窒。往裏頭一看,見林嬷嬷跪在地上發抖,她登時知道壞了。
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章氏的心立即跌到了谷底,可惜她還來不及鎮定,段晙就已經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扇了她一巴掌。
這一巴掌段晙絲毫沒有顧念夫妻情誼,直把章氏扇得頭昏目眩,驚叫着滾到地上,還是瑟瑟發抖的林嬷嬷見狀一路跪行過來,扶起她,帶着哭音喚她“夫人”。
章氏捂着辣痛的左臉,驚駭地望向段晙,仿佛不敢相信他竟然對她下得了手。
然而段晙面容森冷,不見一絲軟意,怒視着她,“你對紀宣做了什麽?”
章氏的淚從通紅的眼眶裏滾下來,她仍死死地盯着段晙,顫着唇瓣不言不語。
段晙卻是再也沒有了耐心,一步上前,不顧林嬷嬷的攔阻,一把揪着她的領子将她提起來,狠聲道,“當年的事也有你的份?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跟濃月的事?你知道紀宣是我的孩子,才要害他,是不是?”
章氏的淚糊了一臉,她咬着唇看着他,一句話也沒有辯解。
林嬷嬷跪在地上求着勸着,段晙都沒有松手,反倒是一腳将林嬷嬷踹開了。
“你不說話是什麽意思?”段晙更加氣怒,“你沒話好說了?你都認了?”
章氏突然含淚呵呵地笑起來,笑聲帶着詭異的涼。
段晙緊緊盯着她。
她眼底的淚收住,模糊的視線凝望着他,“是,我早就知道了,當年在劍南,在你沒有正眼瞧過我的時候,就知道了。”
章氏冷冷地勾唇,“晙表哥,當年你眼裏心裏都只有孫濃月那個賤人,大概對躲在姑母身後的那個小丫頭一點印象都沒有罷,你那時怎麽會想到有一天那個小丫頭會成為你名正言順的夫人,而你那位心上人又如何會舉家遭禍?呵呵,這都是命哪!”
段晙顯然意外于她這番話,驚怔地觑着她,“你……”
“是啊,我十三歲時,就想做你的妻子了。”章氏擡着下巴,唇角翹起,“那年第一回在姑母家瞧見你,我就想嫁你了。”
她眼神微惘,仿佛想起了從前,“那時你連我的名字都記不住,可是,這有什麽關系呢?我終究還是嫁到了你們段家,姑母說了,我們章家的女孩子想要什麽,都可以得到,她可以嫁給你三叔,我也可以嫁給你,果然,姑母說話作數,我的心願成真了啊。”章氏的聲音低下去,眼神轉冷,“可是……可是為什麽過了這麽多年,你仍然忘不了那個賤人?就算她已經做了姑子,你還是放不下?”
“我怎麽會想到……我怎麽會想到,你跟那個賤人竟然連兒子都有了?”章氏眼睛發紅,幾乎咬碎了牙,“段晙,你竟然跟她有孩子!我忍了這麽多年,我從沒有怨過你一句,這麽多年了,你書房裏藏着她的畫像,錦盒裏收着她的信,多少回你夢裏頭叫着她的名字,我都讓自己做聾子瞎子啞巴,我忍了這麽多年,我等到了什麽?就等到了這樣大的諷刺——你的長子竟然不是我的胤之,而是那個賤種!”
“啪——”
“你住口!”段晙丢開她,一掌扇過去。
章氏委頓地伏在地上,哭得絕望而凄切。
段晙再也看不下去,叫人将她和林嬷嬷送回了院子,并吩咐從今日起對章氏禁足。
這接二連三的風暴讓成國公府籠上了陰霾,任憑子女如何請求,段晙都沒有心軟。
章氏被關在自己的院子裏,沒有段晙的命令,誰也不能見她。
仍在養傷的段殊聽得這件事,只是微微驚訝地擡了擡眸子,接着就不再說話,任憑段柔怎麽請求,他也沒有答應在段晙面前幫章氏說話。
成國公府發生的這些事情,紀宣自然不知道。這幾日,他也在養傷,但并沒有輕忽先前遇刺之事,他派出去查探的人很快就遞來了線索。
紀宣一邊養傷,一邊琢磨那些線索,歇了幾日,就進宮去見太子了。
這段時間裏,太子選妃的事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正妃、側妃、良娣的人選都已經定了。再過一過場子,儀式上走一遭,幾位姑娘就要送進東宮去了。
許是選妃大事落定,太子殿下的心情還不錯。
不過,聽聞紀宣禀報的消息,他的臉色沉重了。
随後,太子太傅、少師都被請過來了,幾個人在東宮密談許久,一直到傍晚才散了。
紀宣回到府裏時,面色仍是嚴肅的。
卻不想,孟紹霆來了。
紀宣遇刺的消息并沒有放出去,是以孟紹霆并不曉得,因此也就不可能是來特意問候他的。
孟紹霆在紀宣面前素來是個直腸子,也沒有讓他猜,把他拉進書房就直接說明了來意。
但孟紹霆卻沒有想到,他好言好語地将話問出口,卻遭到了紀宣的冷臉。
“容修,我是看着阿愉長大的,如今她的确到了要議親的年紀了,我大哥一表人才,性子又溫和,你不若先問問阿愉的意思,橫豎看在我倆的交情上,你也給個機會罷?”孟紹霆道。
“這不可能。”紀宣冷言拒絕。
“诶?”孟紹霆有些不明白,“你就連考慮一下都不願意?再怎麽說,我對我大哥那個人知根知底,我既有這個提議,自然不會害阿愉的,”孟紹霆湊近了道,“你不曉得,這姑娘家選夫婿可是件大事,不能僅看表面的,雖說我們公府想求娶你們郡王府的姑娘,是有點高攀了,但我保證,我是真心誠意為阿愉考慮過的,我總覺得,像阿愉那麽好的姑娘,嫁誰都覺得虧了,不若就嫁到我們家好了,剛好我母親最近也正在為大哥的親事犯愁,這不挺好嗎?你這做哥哥的,不也希望妹子嫁個好夫家,過得幸福嗎?”
他越說,紀宣的臉就越黑,等到最後,已經完全聽不下去了,“這件事沒有餘地,阿愉還小,不是談這事的時候。”
“怎麽不是時候?”孟紹霆道,“阿愉十四了,明年就要及笄了,總是要嫁人的,你還能留她多久?不若早些相看來得好。”
孟紹霆說得理所當然,殊不知這句話在紀宣心裏掀起了一層浪。
是的,她明年就及笄了,到那時,就算他不為她議親,惜妃娘娘那邊也是要有動作的。
他還能留她多久?
一直到孟紹霆悻悻然離開,紀宣心中仍在想着這個問題。
或許,他不該再拖下去,到了應該行動的時候了。
他必須以一個合适的身份站在她身旁,讓所有人都沒有理由再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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