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紀愉出門時,撞見一個人。

她正要上馬車,看到他,愣了一下。

段殊就站在不遠處,風有些大,卷起了他墨氅的袂角。

他望了一會兒,舉步走來,看到她臉色有些蒼白,眉心蹙了蹙,“紀姑娘,你又瘦了。”

紀愉沒有說話。

段殊有些失落,“紀姑娘,我很抱歉。”

紀愉心裏一陣煩躁,擡眸看他,“你不必每回都同我說這一句。”

段殊的臉色一下子黯了。

紀愉有些不忍,頓了一瞬,緩了語氣,“我已經說過了,你舅父跟着宸王謀反,不是你的錯,我哥哥的事……我也不會遷怒到你頭上,你不必這個樣子,往後也不用再過來看我了。”

“紀姑娘……”段殊眉頭皺得更深,“我只是想看看你,并沒有非分之想。”她已經明确地拒絕過他一次,之後又經過劍南一事,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他的确不敢再肖想。

她不願意,他對她便是連一分的勉強也不舍得。

郡王府遭了如此變故,他實在是擔心她,才會時常過來看看,即使大多數時候她并不願意見他。

紀愉對段殊總是有一分心軟。她不願看他此刻的表情,提裙上了馬車。

新帝登基後,惜妃與太上皇一道住進了東內。如今清思殿已經是空的,九皇子單獨住在雲華殿。

紀愉進宮後,沒有再去內廷,而是以郡主身份直接求見皇上。

然而,皇上并沒有見她,僅是叫內侍傳給她一封信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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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愉一上馬車,就将信箋拆了。

她只看了一眼,眸眶就紅了。

信上是紀宣的字。她不會認錯。

紀宣的信不長,她想問的,她想知道的,他并沒有說清楚,只是告訴她他很好,叫她不要擔心,安心地等他回來。末了,還用十分鄭重地承諾不會讓她等很久。

雖然只是短短的半頁字,但紀愉的心卻安了一大半。

他真的還活着。這就讓她很高興了。

餘下的日子,她都在聽話地等待。

年底的日子似乎過得極快,又似乎過得極慢。

端月來時,天氣仍舊十分寒冷,過了月半,下了一場大雪。

紀愉這幾日患了風寒,都在榻上窩着,精神十分不好,人又清減了許多。最折磨的是,夜裏總睡不好,有時噩夢連連,有時突然驚醒,怎麽也睡不深。

紀宣進來時,正是她又一次被夢魇住的時候。

她緊閉着眼睛,額上全是虛汗,小臉痛苦地皺着,口中帶着哭音,喚的卻是“哥哥”。

柔糯的軟嗓焦急無助,仿佛怕到了極處,被窩裏的雙手緊緊揪着褥子,身子微微顫抖。

“哥哥,回來……”她呼吸急促,眼角濕了。

站在床榻邊的男人觑着她,眼眸發紅,心裏軟糊得不成樣子。

他在榻邊坐下,傾身将她抱起,“我回來了,杳杳,我回來了……”

懷裏的姑娘仍然沒有從夢魇中脫身,他一親近,她掙紮得更厲害,眼角已經在滾淚,卻還是睜不開眼。

“杳杳,是我……是我……”他心疼地抱緊她,低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輕喚,“杳杳,別怕。”

紀愉迷迷糊糊中聽見熟悉的呼喚,正是她夢中遠去的那人的聲音。

她心中激蕩,迷蒙之中掀開眼,屋內燈光柔亮,面前那個人的臉漸漸清晰。

“杳杳?”紀宣喚她。

紀愉卻無甚反應,愣愣地睜着桃花眼兒,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他臉上。

“不認得我了?”紀宣觑着她,目光極柔。

紀愉眨了眨眼睛,突然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因為太使勁兒了,嬌嫩的唇瓣當即就破了皮,紅紅的血絲兒湧出來。

紀宣瞳眸一緊,“杳杳!”長指急急地摸過去,将那刺目的殷紅從她唇上抹去。

紀愉眉心蹙起,淚珠子斷了線般地往下落,砸到紀宣的手背上,一直燙到他的心裏。

“別哭,別哭……”他突然笨拙起來,慌忙用粗砺的手掌去抹她臉頰上濕漉漉的淚。

他掌心的繭比原來厚了許多,修長的手指也比從前粗糙,刮疼了紀愉的臉頰,但她卻一聲不吭,默默地盯着他,臉上不太舒服的感覺讓她更加安心。

眼前這個人不是假的。

他就在她面前,将她抱在懷裏,替她抹淚。

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回來了。

她看着他,連眼睛都不眨。

面前的男人黑了,瘦了,輪廓越發冷峻,右邊眉骨處還有一道明顯的疤,從眉峰延至眼尾,看着有些刺目。

半年沒見,他好像變了一個人。

紀愉探手去碰他的臉龐,蔥指挪到那道傷疤上,頓了一會兒,輕輕撫着,眼淚卻掉得更兇。

“不要哭,已經沒事了。”紀宣握住她的手,“只是留了疤,有點難看罷了,杳杳會嫌棄嗎?”

“哪裏是有點難看?”她突然抱住她的脖子,熱淚滾到他頸窩裏,帶着哭音嚷着,“是很難看好嗎?”她嗚嗚地哭着,竟像是對他破了相這件事傷心極了,哭了一會兒,又甕甕地在他頸窩嘟囔,“太難看了,醜死了……”說着,捏起粉拳捶他的肩膀,然而卻沒有用力。她如何也不忍心真的打疼他。

她嘴裏說着嫌棄的話,一只手在打他,但另一只手卻将他抱得更緊,小腦袋一直往他頸窩裏擠,濕熱的淚糊了他一脖子。

紀宣心裏暖得發癢。

兩人這般抱了許久,直到紀宣的衣領被蹭得透濕,紀愉才不好意思地從他身上退開,捏了捏他的領口,又幫他把脖子上的淚水抹了一把,紅着眼睛道,“把你身上弄髒了,你不要嫌棄。”

“眼睛都腫了。”紀宣将她拉回來,讓她靠到懷裏,緩聲問,“哭夠了?”

紀愉吸吸鼻子,悶悶地“嗯”了一聲。

“我從來不知道姑娘家的淚有這麽多。”他低聲嘆着,“果然是水做的。”

紀愉沒有應聲,靜了一瞬,在他懷裏擡眸,“你何時回來的?”

“今夜剛到。”

紀愉眉眼微動,突然想起了什麽,急聲道,“除了我跟念念,府裏的人都以為你……”她噤聲,臉色變了變,“你是怎麽進來的?”

“韓業在外頭。”紀宣微微一笑。

紀愉訝異地揚起眉,心中瞬間了然。

“你走之間就把一切都想好了,安排好了,連韓業都交代過了,就只瞞着我,是嗎?”她皺着眉問。

“杳杳,我……”

“是不是?”紀愉打斷他。

“不只瞞着你,還有好多人,念念也不知道。”

紀宣答得一本正經,紀愉卻聽得相當冒火,“你還狡辯?”

“杳杳,”紀宣面容嚴肅,聲音卻仍舊溫和,“我的确是想好了,但我并不知在劍南會發生何事,我也不知一切是否能如我所想,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來,我只是……只是賭了一把。我事先不告訴你,既是怕你阻攔,又是怕你擔心。我想等我賭贏了再告訴你。”

“那若是賭輸了呢?”紀愉眸中晶瑩,“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輸了,我……我要怎麽辦?”

若是他賭輸了,若是他回不來……

她只要一想,就覺得後怕。

紀宣無言以對,默然一瞬,垂目幽幽道,“是我錯了,但我只有這個辦法。”

他這般一示弱,紀愉就心軟了。他拿命去博,受了那麽多苦,她還責備他,似乎太過分了。可是一想到他完全不跟她商量,就這般自作主張地讓“紀宣”死了,她心裏又很不舒服。

“這個辦法糟透了。”紀愉鼓着氣忿忿道。

“我倒覺得挺好。”紀宣見她語氣軟了,擡眸笑了笑。

他笑起來,整張臉都軟和了,連眉骨處的傷疤也沒那麽礙眼了。

然而紀愉卻覺得他笑得很欠扁,忍不住伸手過去掐了一把,“你還笑?”

紀宣被她掐得龇牙,但笑聲卻更暢快了。

兩人這般一鬧,先前緊繃的氣氛又緩和了。

紀愉偎在他懷裏,軟着聲與他說話。

一別許久,要說的話有一籮筐,好在離天亮還有很久。

紀愉心中仍有好多疑惑。她一個一個問出來,紀宣也耐心地同她解釋。

她不得不承認,他想得挺周到,但她仍有顧忌。

“你回來了,總會見到相識的人吧,他們總會認出你的。”

紀宣捏捏她的手,“指鹿為馬,聽說過嗎?一切只在于皇上一言。他若告訴世人,我不是紀宣,那我便不是,朝臣舊識們就是心中不信,又有誰敢當面站出來打皇上的臉?便是連私下議論,也是要顧忌的。”

“那府裏人呢?他們怎麽可能瞞得過?又不是瞎子……”她嘟囔着。

“府裏人不是換得差不多了?你若不放心,大可将管事、嬷嬷還有你身邊的兩個婢女都換了,”他看着她,認真道,“我是怕你不舍,才留下他們,而我自己既已做到這一步,就已是不擇手段,我想要在你身邊,一切阻礙我都可以不管不顧地掃掉。”

紀愉愣了一瞬,扁扁嘴道,“你這樣子,丢掉郡王爵位,還把自己弄死,就為了回來入贅紀家,若有人知道這些,肯定說你是傻子……”

“怎麽會?”紀宣輕笑,“我入贅紀家,那就是安和郡主的夫婿,堂堂的郡馬爺,自有人羨慕的。”

紀愉瞪他一眼,“我跟傻子說不通。”

紀宣卻不在意,低聲朗笑,俯身去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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