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眼看着福隆的鐵鍬就要再次揮下,這回吉安卻聽見一聲慘叫。他驀地回過頭,慘叫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剛才一直呆坐在樹下的富裏。
只見富裏面色蒼白,他似乎被什麽東西掐住了,吉安看他用手掩着胸口,先是劇烈地咳了兩聲,然後雙膝跪倒下來,痛苦地伏倒在地上,竟開始輕微地抽慉起來。
"富裏!"福隆學長大吃一驚。吉安看他立即丢下兇器,往富裏的方向奔去。富裏仰躺在地上,他雙目睜大,像有只看不見的手揪着他胸口一般,只見富裏的身體竟憑空騰離地面,吉安看他不住揮手,喉口發出嘶啞的叫聲,半晌又重重摔回泥地上。
福隆跪倒在地上,從身後摟住他的身軀。但富裏的狀況沒有好轉,他的喉結轉動了兩、三下,像是呼吸不到空氣似的,從唇角淌出白沫,四肢不住顫動。
以前吉安在父母帶他去的廟宇也看過這種人,廟公通常都會說他中邪了,然後請下五營神降天岡地煞來給他驅邪。
吉安看了颙衍一眼,他神情嚴肅,帶着一絲隐忍的哀傷。
吉安注意到他背在身後的一手微微發抖,卻不是因為受傷。颙衍的食指和中指掐着咒印一類的事物,顯然福隆學長的"中邪"并非偶然。
"是你……!"
福隆學長很快也注意到颙衍的動作。他放開還在不住抽慉的富裏,沖向跪地的颙衍,而颙衍竟沒有閃開,任由福隆将他徒手撲倒在地上。
"……你對付我并無用處,富裏學長的『魂身』不在我這裏。你似乎不知道紙紮之術,并不需要時時将紙紮的魂身帶在身邊,只需取得魂身本體的毛發貼膚之之物,還有魂身本體的生辰八字即可。"
颙衍掙紮地抽出手,眼神像要穿透福隆一般銳利。"富裏學長的生辰,是長濱告訴我的。她一直想協助富裏,一直到妳讓他知道真相。"
吉安愣了一下,才理解到颙衍的意思,颙衍竟預先制作了富裏學長的紙人,就像福隆學長對自己做的那樣。
福隆學長壓着颙衍的肩膀,似乎動到他的傷處,颙衍皺了下眉。吉安看富裏學長的神色也不再那麽痛苦,捏着胸貼地喘息着。
"你……為什麽能夠随意接近富裏?我、我應該有讓我的替身保護着他……"
"我知道你對我有所警戒。但你似乎對于女孩子的能耐不大了解,為了喜歡的對象,她們能夠做到的程度超乎你的想象。"
颙衍同樣喘着息,吉安覺得他語氣裏帶着感慨,他總算知道之前颙衍拜托那兩個女孩子做些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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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喜歡的對象』,這話也耐人尋味,吉安不清楚他指的是為了富裏學長铤而走險的長濱,還是為了颙衍,即使連颙衍想拿那些東西做什麽都不知道,仍然不疑有他的提供協助的關山。
不知為何,吉安覺得感慨,還好他的感情總是談得不深,從沒真正陷進去哪個泥淖中過。而看來以後也沒那個機會了。
"你就算殺了我,也無法改變什麽。我在富裏學長的魂身交給了旁人,我告訴他,如果最後我沒有向他取回,就把那個魂身毀去。"
颙衍閉上眼睛,任由福隆學長的雙手掐在他的咽喉上,似乎對自己的生死已無所關心:"我請他直接将那個紙人撕毀,如此一來富裏學長會發生什麽事,你應該最清楚不過才對。"
吉安看福隆臉色慘白,他以為福隆學長會大發雷霆,會在一怒之下殺了颙衍同歸于盡也說不一定。
但福隆卻松開了颙衍,吉安看他竟直起身來,往後踉跄了兩步,竟是面對着颙衍跪倒下來。
"求你了……"吉安看福隆雙手用雙手掩住面頰,嗓音竟帶着嗚咽。一個好好的大男人,竟就這樣在颙衍面前伏地跪下來,吉安見他用手扒着眼前的泥土,把額角嗑在颙衍身側的泥地上。
"你放過富裏,放過阿富好不好?他沒有要殺那個新生的意思,他是個善良的人,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錯。"
吉安看他拉住颙衍的手。
"吶,阿衍,求你放過富裏,只要你願意放過富裏,讓他好好的,你要對我怎麽樣都行,我求你了,阿衍,我求求你……"
吉安茫然看着福隆學長再次伏下身,他就這樣跪倒在地上,像個無助的嬰孩一樣,一次又一次,用額頭磨蹭着潮濕的泥地,彷佛颙衍是什麽神祇一樣。
吉安看颙衍神色複雜,他微微撐起上身,看着近乎崩潰的福隆學長。
"學長,我……"他話說到一半,忽然神色一緊,吉安看他望向福隆學長背後,剛要出警告什麽。
只聽"磅"的一聲,福隆學長瞪大了眼,吉安看他露出無法致信的表情,剛要回頭看一眼,冷不防又是"磅"的一聲。那是留存在吉安死前記憶裏,金鐵敲擊在人腦殼上的聲音。
福隆學長完全軟倒在地上,鮮血從福隆學長後腦流出來,而有個人倒提着鐵鍬,站在福隆身後喘着氣,正是前一刻還在伏地喘息的富裏。
"阿……富……"福隆學長呻吟着。吉安還有點驚魂未定,他才醒覺是富裏學長拿鐵鍬攻擊了福隆的後頭部,就像三個月前,他原本打算做的事情一樣。
"早該……這麽做了。"吉安聽見富裏學長的呢喃。只見他發鬓散亂,臉上沾滿福隆學長濺上的泥巴血污,把那張公子哥的俊臉污染得一蹋胡塗。
但吉安覺得他精神上相當亢奮,彷佛終于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般。他的瞳孔歙張着,握着鐵鍬的手因興奮而顫抖。
他繞到福隆學長身前,福隆似乎還有氣息,他伏着泥地,掙紮着想要起身。但富裏學長完全不給他機會,他一腳踏往福隆的後腦杓,将他的臉壓進泥地裏。
天空似乎開始飄起細雨,泥地越發潮濕。
"早該這麽做、早該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富裏學長叨念着,吉安看福隆的頭臉被他壓進泥地裏,似乎還想負隅頑抗,想擡起頭來再看這個殺死他的男人一眼。但富裏學長舉高了鐵鍬,在吉安來得及叫出聲前,對準福隆學長的頭又是一擊。
然而鐵鍬卻沒有擊中福隆,吉安看颙衍不知何時站起身,一手握住了冰冷的鐵鍬。吉安見識過颙衍危急時候的力道,富裏學長的手竟無法再往下一吋,他退後兩步,用憤恨的眼神看着面前的颙衍。
"不要誤會,我并不是要救這個人。只是該下手的人不是你。"
颙衍意味深長地說着。吉安看富裏粗喘着息,再次舉高鐵鍬,作勢攻擊颙衍。
颙衍往旁邊讓了一步,富裏學長像是豁了出去一般,吉安看他漫無章法,鐵鍬的舞動卻一次比一次瘋狂,周圍的草叢樹木被橫掃而過,頓時滿地都是殘枝斷幹。
吉安看颙衍曲起一只手指,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再用替身之術對付富裏,五指松了又緊,目光不離狀若瘋狂的富裏,腳下卻一路退避,漸漸遠離福隆學長倒卧的山道,退到一望深不見底的滑坡旁。
天空落着細密的毛毛雨,讓地面更加泥濘。颙衍一時站立不穩,腳似乎踩到斷落的樹枝,整個人踉跄了一下,富裏的鐵鍬便乘機擊中颙衍的後背,吉安聽他悶哼一聲,往山谷方向一晃,忙伸手扶住身旁的枝幹。
富裏一步往前,就要用鐵鍬把颙衍推下山道。吉安心中焦急,也不管自己是有沒有能耐碰觸到富裏了,他從颙衍身後伸出手,就要替颙衍擋下這一擊。
然而富裏學長的動作卻忽然停止了。他雙手還握着鐵鍬,表情倏地僵硬起來。
吉安以為颙衍對他做了什麽。但他很快發現,富裏看的方向竟不是颙衍,而是站在颙衍身後的自己。
"啊……"吉安看富裏的神情,像是忽然凍結起來一樣。他忽然想到,剛才在廢校舍的時候,自己确實被人從後面打了一下,當時他就在吶悶到底是誰幹的好事。雖然不怎麽痛,但已經死過一次還被人打昏的感覺真不是太好。
而現在吉安看富裏的眼神,明顯就是定在他身上。見富裏放下拿鐵鍬的手,連連倒退數步。他心中一動,索性垂下額發,朝富裏學長的方向逼近。
"學長……"
他開了口,看見富裏學長像被電擊一般,汗毛全竦起來。"啊、啊、啊啊……!"
吉安這下更确定這個人看得見自己,他回頭瞄了颙衍一眼,颙衍卻沒有驚訝的神色,反而早知如此般,只是扶着樹幹看着這一幕。
吉安心裏有數,他微閉上眼,回想着河堤上發生的那段記憶。他感覺到自己的外貌有了變化,鮮血淌下他的額角,順着臉頰滑落他的下胲,泥土的氣味竄上他的鼻腔,他發現自己的手沾滿灰泥,指甲泛着青紫色。
他從地上的水窪窺見自己的模樣,比起在公廁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水窪裏倒映的,完全是恐怖片裏會見到的那種不折不扣的猛鬼,他的眼眶歪斜、頭骨凹陷、滿臉鮮血、邊走皮膚還邊随着泥土剝落。吉安發現自己一只鞋還不見了,大概是被他們搬運過程中掉了。
他看見自己大姆指的指甲剝落了,多半是被埋起來的過程中,被石頭還是什麽硬物碰掉的。指甲淌着鮮血,被雨水沖刷,讓吉安的視線渲起一片鮮紅色。
而富裏的反應也相當标準,吉安看他丢下鐵敲,放聲慘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吉安看富裏轉身就跑,他的眼前還是血紅色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什麽。
只知道看見那個怯懦的男人,內心深處有什麽始終壓抑着的、卻因為一連串變故遲遲無法發洩的事物,忽然竄出他的胸口,在四肢百骸間萦繞着。
他緩步向前,朝那個竄逃的男人逼近。
山道上一片黑暗,但富裏似乎顧不得那麽多,吉安看他用手撥着被他劈的滿目瘡夷的樹叢,似乎想往山林深處逃去,但末了卻被地上的石子絆倒,整個人呈狗吃屎跌倒在地上。
吉安走到跌倒的富裏身後,富裏學長似乎感知到他的逼近,發出一聲短促的悲鳴,翻過身來又跌到在地上,仰視着來到他身前的吉安。鮮血持續從吉安的傷口淌下,沾濕了他的額發,他從涓滴的鮮血間注視着這個恐懼到極點的男人。
富裏張大了口,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卻因為驚懼過度而發不出聲音。
"不、不、不要靠近我……不是我,不是我要殺你……"
吉安說不出話來。
這算什麽……?
就是這個人,奪走了自己的一切嗎……?
吉安茫然瞪着那個因為害怕,連說話都說不清楚的男人。以前他看電影,做了虧心事的人,總是會有鬼魂來向他索命。
而電影裏的那些鬼怪,好像也都明确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每個鬼執念都很深,對于向害死自己的人複仇這點義無反顧。
而他也承認,在知道自己是被殺害時,确實有着向兇手複仇的念頭。
所以他才會跟颙衍提出請托,『替我報仇』。
就像當初,他看見受到罪惡感所苦的富裏學長,而請求颙衍『拯救這個人』一樣。
鮮血滴在吉安面前的泥地上,灑在富裏學長恐懼至極的臉龐上。如果他是恐怖片的觀衆,肯定會期待那個來複仇的鬼,就這樣大顯身手,把那些害他的人吓得屁滾尿流,最後比誰都還悲慘的死去。
那才叫作大快人心,才是鬼片正确的結局。
但吉安還是第一次從鬼的視角看鬼片。他跨坐在富裏學長的胸口,對方已經完全沒了反抗能力,吉安看他眼角淌着眼淚,鼻涕口水等等體液随着眼淚噴湧,吉安發現富裏學長連下體都失禁了。
不知道長濱看到現在的富裏會怎麽想,吉安無所謂地想着。
他胸口那些莫名的東西依然翻湧着,幾乎要沖破他的胸口。等吉安察覺時,他沾滿泥污的手已然掐在富裏的脖子上,他的姆指按着富裏不住滾動的喉結,微微用力。
他感受到富裏學長藏在蒼白的皮膚下,跳動着的、屬于活人的心髒,他甚至感覺得到血管裏流動的,充滿生命力的血液。
啊,這就是活人的感覺吧。吉安忍不住抽起一只手,輕觸自己的脖頸,卻發現那裏死寂一片,什麽動靜也沒有,什麽也沒有。
他發現自己的視線有點模糊,他吸了下鼻子,把兩只手重新貼上富裏的脖子。吉安沒感覺到自己有用力,富裏學長卻忽然揮起了雙手,他的面色猙獰,張大了嘴巴卻沒發出聲音。
他的臉色變得通紅,很快又由紅轉青。
吉安聽見自己在吼叫的聲音,又或者并不是叫喊,只是單純把胸口那些令人郁悶、卻又摸不着是什麽的東西,透過他還能發出的聲音,通通宣洩出來罷了。
富裏掙紮不休的手打在他的身上,讓他的動作稍微緩了下來。
吉安發現自己眼前都是水霧,卻已不再是鮮紅色,他從水霧間看到某個熟悉的身影。他就站在富裏學長身後,像尊不問世事的神像一般寧靜。
"你不阻止……我嗎?"
吉安這才發現自己哽咽了,問那個始終冷靜得令人火大的男人。
那個人動了一下,吉安看見他在自己身邊蹲下來,他看了眼吉安仍舊掐在富裏學長脖頸上,幾乎掐出指印的手,沉默半晌。
"……我沒有權力阻止你。"
吉安用模糊的淚點注視着颙衍,也因此颙衍是用什麽表情講出這些話,至今吉安仍然回想不起來。
"你與他之間有因果,你的死是他肇的因,你因他而死,也因此就算最後即便他因你而死,也只是償還他應得得果報。即使是到了陰曹,你的行為也不會受到任何譴責,只是因果使然。"
吉安的手仍舊沒有松開,雨點打在他的手臂上,洗去了大部分的血跡,也洗去指甲裏漆黑的泥痕。
"但你救了福隆學長。"吉安發覺自己聲音嘶啞。
颙衍望了已然沒有聲息的福隆一眼,"我救他,是因為該給他果報的,并不是富裏學長,而是你。"
吉安雙手顫抖,"是他殺了我的,就算是誤殺,我也是因為他才死的。"
"嗯,是這樣沒有錯。"颙衍的嗓音淡淡的。
"是他自己不好,就算我殺了他,也是他自作自受。"吉安又說。
"嗯。"
"我沒有殺人,我只是替自己讨回公道……我沒有殺人……"
颙衍沒有回他的話,富裏學長似乎昏死過去,也可能是驚吓過度沒了反應。吉安發現自己的手又顫抖起來,細雨打在他的後腦上,沾濕了他的傷口,吉安卻感受不到疼痛,只覺得歪斜的那只眼酸酸刺刺。
雨水鑽進了他的眼眶、他的鼻腔,浸蝕了他的胸口,連帶胸口那些壓得它喘不過氣的東西,彷佛也随着逐漸加大的雨勢,變得模糊而苦澀。
"為什麽,不阻止我……"
他感覺自己的手指一只一只地松開,眼前的一切像是扭曲的抽象畫,變得荒缪而可笑。他于是當真這麽做了,他仰起頭,任由雨絲灑落在他已然看不見血跡的脖頸上,輕輕地笑起來。
"阻止我啊,衍,快點阻止我,好不好……"
颙衍自始至終沒有阻止他。
他只是伸出手,攬住他傷痕累累的後腦杓,彷佛那樣便能痊愈所有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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