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那天晚上,他和颙衍一起睡在男宿裏,颙衍讓吉安擠上他的床,颙衍睡左邊,吉安睡在右邊。

颙衍很快就睡着。吉安看他微抿着唇,即使在睡夢中也皺緊眉頭。

他不禁覺得好笑,颙衍的手抓着心口,那個碗口大傷疤的位置,似乎相當不舒服的樣子,抓一陣悶哼一陣的。

吉安看着這個男人像孩子一般的睡臉,到頭來,他對于這位室友,這個神秘的天事還是一無所知。

他從哪裏來、今後又将往哪裏去,為什麽胸口會有那樣的傷痕、又為什麽總是露出那副被世界遺棄、放棄一切的神情。

好想再了解這個人更多一些,好想再和他多相處一點時日。

吉安實在不懂,那種萦繞在胸口,似寂寞又似酸疼的情緒是什麽。即使是前女友跟他分手,在他面前牽過其他男人的手時,他也不曾有這種感受。

他伸出手,打算觸碰颙衍的面頰。但颙衍卻忽然翻了個身,兩手竟往他胸口摟來。

颙衍看似纖細,但手臂相當結實。吉安被他摟在懷裏,一時竟掙不開手。

他又驚又羞,本能地斜橫了颙衍一眼。這天師好像相當習慣這種模式,抱得又緊又理所當然,吉安一時不知該叫醒他好,還是就這麽任由時光流逝的好。

"別走。"

他聽見颙衍的嘟嚷,心中一驚。

"別走,別離開我。不要丢下我一個人,尚融……"

吉安的嗓子眼提到喉口,又重重地落了下來。他知道颙衍喚的那個人,就是在新生名冊裏,占據颙衍緊急聯絡人欄的名字。

除了緊急聯絡人欄,吉安現在不确定,那人是否還占據了室友其他地方。

他只知道自己就這樣睜着大眼,就這樣任由颙衍摟着,陪着他渡過漫漫長夜,直到自己也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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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吉安自己也做了個夢。

那是父母帶他去那個給他平安符的廟裏,見到那位神秘廟祝的場景。吉安本來以為自己全都忘了,但這回夢境的場景卻異常清晰,細節齊備。

那個廟祝天師的脾氣相當古怪,他要吉安的父母留在廟外,由吉安一個人走進廟裏。

那間廟的位置也十分奇妙,是在一個墓仔埔的正中央,周圍還挂了好幾盞燃着青色燈火的詭異燈籠。

吉安當時在父母擔憂的目送下,怯生生地走近那間外觀像住宅一樣的廟宇。但這間廟外觀雖然詭異,卻沒給人陰森的感覺,吉安也不大會形容,那是一種平和、純淨的正氣,和他在某些怪力亂神的廟裏感受到的大不相同。

『你就是『吉安』?過來讓我看看。』

他還沒走進廟裏,就看見有個人坐在靠近門口的塑料藤椅上。那人穿着白襯衫,整齊地紮進褲子裏,腳上卻沒有穿鞋子,露出白如蔥玉的指尖。

吉安擡頭看他,發現他面目有點模糊,但依稀是個好看的男人。

不只是五官,吉安覺得他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氣質,光是站在他身前,吉安就不由得想屏住呼吸,生怕凡間的污濁玷了他的鼻息。

天師對吉安伸出手,吉安便自然而然地把掌心交到他手裏。

"嗯,你确實命帶鬼氣呢!你母親懷你的時候,沾染了陰氣吧?也因此出生時某些東西就跟上了你,每天被這麽多『東西』跟着,想要不被索命也難。"

天師說着吉安聽不懂的話語。但那人嗓音很好聽,有種懾服人心的力量。

"我有個和你一樣大的兒子。他因為我的緣故,也是命中帶衰,常常被妖魔鬼怪追着哭着跑回家,也因此一直交不到什麽朋友。"

天師拉着他的手,湊近他的臉,像是要端詳他的眉目。

"或許未來有一天,你們會在哪裏碰上也說不定哪!到時候可以請你當他的朋友嗎,吉安?"

而天師自己的眉目也逐漸清晰。吉安覺得在哪裏看過這個人,那張清秀的臉、那副彷佛照看着全世界,但卻又外于世間的淡漠表情……

吉安參加了自己的告別式。

他人生中與他有關的人全都趕來了。他的叔叔、伯伯、阿姨、三姨媽、四姨婆、大舅子、小侄女,連他高中時不算熟的朋友、社團學長、補習班老師、甚至他交往過的前女友,每個人都帶着悲傷的表情出席。

吉安覺得慶幸,他不知道在哪裏看過一句話人的出生,是個只有自己在哭,其他人都在笑的事情。

而人的死亡,如果那個人的人生夠成功的話,應該是個其他人都在哭,只有自己含笑的過程。

至少他有做到前者,吉安看着父母還有親戚五十悲恸的哭臉想着。所以他這一生,縱然只有短短十九載,應該還算不虛此行吧!

吉安大學的學務主任,也就是長濱的父親也有出席,這件事情爆發後,據說還鬧上了媒體。輿論對于校方沒有第一時間協助尋找學生的行蹤大加跶伐,據說相官校方人員甚至會接受司法調查。但這已經不是吉安關心的事了。

令吉安感到意外的是,長濱和關山也穿着一襲白色喪服,出現在他的告別式上。

他遠遠看見長濱雙手合十,低着頭站在關山身邊,兩個女孩都是素顏,神情肅穆,彷佛祝禱什麽似地閉目良久。

颙衍一直待在他親人身邊。他善盡天師的職責,把吉安想說的話,想交代的事全都轉達給父母。這多少緩解了吉安的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愧疚感。

颙衍還在吉安的請托下,拍了拍長濱的肩,在她訝異的目光下,跟她說了聲:"謝謝。"看見那個善良的女孩紅了眼眶。

尼諾始終等在他身後,看見他眼眶潮濕,便繞到他身前,輕輕地"汪"了一聲。

吉安目送自己的棺柩,随着車隊送進殡儀館,他的棺木裏被親友塞滿了過去的遺物,包括照片、獎狀、小時候的勞作品,還有尼諾參加小狗賽跑大會時的獎杯,當然還有無數的鮮花。

吉安最後看了自己的屍體一眼。殡儀館的美容師替他打點門面,頭部的傷口和歪斜的眼眶都被修補過來,看起來還比生前要帥上一點,吉安感到欣慰。

他目送自己的棺柩被送進冰櫃,據說是明天傍晚要揀吉時火化。

這讓吉安多少有點心慌,因為他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颙衍好像也沒有指點他迷津的意思。吉安看他一個人撐着黑傘,低頭走出殡儀館,終于忍不住追上去:

"阿衍,我……"

"我和關山她們約了,明天早上九點,在學校西邊廣場那個雕像前會合,要去游樂園和吃燒烤。"

颙衍忽然回過頭來,讓吉安愣了一下。"……之前我請她們協助處理富裏學長的事,欠她們一個人情,她們希望我用這個方式償還。"

他站在殡儀館外,夕陽在颙衍背後沉落,白晝與黑夜交界時分,讓颙衍的身形看來有幾分模糊。

"你說過,你是第一次離開家,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想過一般大學生的生活。"

颙衍不知為何別過了頭。

"你既然不希望我替你報仇……我想至少,在你火化之前,和關山他們去玩一趟也好,以普通大學生的身分。"

吉安怔在那裏。"呃,可以是可以,但是她們看不見我不是嗎?也沒辦法跟我聊天,而且有些東西我也碰不到,游樂器材還是什麽的……"

"她們看不見你,但看得見我。"颙衍打斷他的話頭。

吉安愣了一下,隐約理解過來室友的意圖。

"我說過,我因為繼承父親的體質,可以看得見很多東西。不只『看得見』,我的精守……總之,我體內有個像是魂魄的東西,經過修行,能夠納入其他個體的魂魄,讓他短暫支配我的肉身。"

吉安總算聽懂颙衍老師的說明了。

"呃,你是要我上你的身?"吉安張大嘴巴。

"……說上身也沒有錯。本來道法裏的『上身』、『起乩』,就是靈魄融合的一種,差別在請來的是鬼還是神格者而已。但光是那樣效力有限,你也無法盡興,所以我會用些方法,讓你的靈元和我的交換。

"也就是在上身期間,我的肉體将完全屬于你所有。"

吉安臉上一熱,颙衍的說法讓他浮想連翩。但顯然這位天師絲毫沒查覺有何不妥,他認真地解釋着。

"這個方法稱為元神出竅,但出竅的時間有限,最多只能維持十二時辰,也就是二十四小時。明天這個時間,你回到這裏來,再把身體還給我。"

吉安自然地發問:"如果二十四小時後沒回來,會怎麽樣?"

颙衍的表情有點猶豫

"靈元不能離肉身太久,如果離開太久,魂鏈會産生扭曲,導致回來元神無法結合,肉身會被新的元神侵占。"

他看着吉安。

"有人稱呼這種現象,叫作『奪舍』。通常是強大執念深的妖異之物,出于故意強奪活人的肉身所致,但活人誤用邪術,召到惡靈奪舍之後要不回來的情況也不少,但只要按時回來就不會有問題。"

吉安還不大反應得過來。他遠遠看見一路跟着他靈柩來到殡儀館,正要相偕離去的長濱和關山。關山似乎看見颙衍,還伸高拿着手帕的手,對他大力揮了揮。

游樂園、燒烤、和女生約會、普通大學生的生活……吉安得承認,雖然有點占室友便宜的意味,但比起向富裏學長他們複仇,這毋寧是更吸引他的提議。

他吞了口涎沫,轉身看着颙衍。

"那……我該怎麽做?要怎麽跟你交換……呃,元神?"

颙衍又低下頭,"方法有很多,只要人體竅穴所在之處,都可以傳遞元神。但你沒有修行過,有個最簡便的方法……"

"什、什麽方法?"

吉安發現颙衍朝自己走近,動作忸怩中帶着某種決心。他還沒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的後腦被颙衍攬住,讓他無法輕易往後逃躲。而眼前的室友掂起足尖,那張端正的臉蛋瞬間放到最大。

"颙……"

吉安還來不及多說什麽,輕暖柔軟的觸感碰上他的唇瓣。

吉安只看見眼前一片白光,室友便從他的視線裏消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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