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浴桶在屏風後, 傳來嘩嘩的水聲,還有水擊打皮膚的聲音。從門口透過屏風可以看到有個人影映在上面,長發散落披下,手臂和肩露在上面,肩以下隐入浴桶中,但仍然透出難以掩蓋的熟悉感。

二十年前的身影在腦海中萦繞,韓拔腳下不禁便放輕了。

“水還熱嗎?”聲音傳來, 雖不是二十年前那個聲音,但是卻也無端升起熟悉感。

“過來吧,倒完再提一桶上來。”

韓拔幾乎屏住了呼吸, 關上門,腳下一步步上前,到了屏風前,他頓了一下, 喻衍還沒有發現是他。

他又上前了一步,身體在屏風旁, 向喻衍看去,第一眼,黑色的長發便映入了眼中,然後又看到了長發下若隐若現的背和肩。

背和肩是一個顏色, 雪白的刺眼,要不是知道是個男人,幾乎會讓人生出是個姑娘的錯覺。再仔細看去,與姑娘相較, 喻衍的肩又更寬一些,皮肉比姑娘家又更緊實、更有彈性一些,也更好看一些。

長發與肩随着喻衍的動作不停地顫動,蕩動着浴桶中的水,水紋粼粼,又不斷撞擊着喻衍的身體。

“怎麽還不……”好久沒有聽到腳步聲,喻衍回頭看去,看到韓拔後聲音戛然而止,臉色在一瞬間巨變。

“韓……韓先生,”喻衍禁不住往水裏縮了縮身體,脖子以下全都隐入水中,腦中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反應,看到了韓拔手中的木桶,“您怎麽……怎麽來了?小二呢?”

他與韓拔朝夕相處了數載,多次同塌而眠,韓拔對他的身體再熟悉不過,若要被他看到身體,又要加深對他的懷疑了。

韓拔深呼一口氣,又往前了幾步,“小二哥有事,我便來了。”

喻衍吞了一口唾沫,“不麻煩您了,等小二哥忙完再過來就好了。”

“無礙。”韓拔手中提着一桶熱水,還在冒着熱氣,“寒城天氣還冷,你若受涼得了風寒便得不償失了。”

說完韓拔的手伸入桶中,探查水溫,他的手距離喻衍的身體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這水果然涼了,我給你加上熱水。”

房間內昏暗,看不清水下的身體,但雪白的皮膚卻隐隐約約有個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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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拔将一桶熱水倒入浴桶,水面波動,水下的身體也在跟着波動。

喻衍只留了一個頭在上面,手腳都縮着,“謝謝韓先生。”

韓拔又将手伸入了水中,“水熱了,應該不用再加水了。那……小魚要不要搓背?”他說着手就伸向喻衍身後,要撩起喻衍的頭發。

喻衍心一驚,身體猛地錯開,“我自己洗就好了,韓先生不必費心了,您今日出去這麽久想必累了,也快去歇息吧。”

“不累。”韓拔卻不走,站在了浴桶旁,“小魚是哪裏人,膚色竟如此之白。”

“鄭雨家鄉遙遠,燕關還要往南走上千裏,那裏少陽光照射,人都如此之白。”

燕關地處南方,再往南就屬原燕國境地,燕國人普遍膚白,況且燕國距這裏十分遙遠,韓拔就是想求證也難。

“原來如此。”韓拔仍是站在原地不動,“燕國人的确膚白,不過我有位朋友不是燕國人,卻也膚白,就如小魚這般,那時初見他還十分驚訝。”

“只不過,後來日曬雨淋,他膚色也漸漸變黑,但就算如此他仍是光彩照人,讓人一見難忘。”

“小魚倒是與他有幾分相似。”

喻衍面上笑着,心中緊張,“韓先生是在誇我嗎?”

韓拔點頭,繞着浴桶轉了一圈,喻衍來不及防備,被他看了一圈。

“小魚想必家中富裕,自小嬌生慣養,手上無繭,身上也沒有任何傷疤。”

他又問,“小魚自家中出來多久了?你一個人在外面應該受了不少苦。”

“還好,一路也未受太多苦。”喻衍知他又在試探自己,不敢放松,好在他早就編造好了家世,不怕韓拔問。

韓拔停在了他身旁,在喻衍還未反應過來之前,手伸入水下放在了他的左肩,手勁極大,掙脫不掉。

“嘶……”喻衍發出痛呼聲,“韓先生您……”

“抱歉。”韓拔力氣雖放輕了,但仍未松手,手下摸着喻衍的骨骼,“小魚骨骼不錯,是否練過武功?”

“練過一些。”喻衍不敢在他面前展示武功,一展示百分百露餡,但說沒練過一看就是撒謊,“但武藝不精,只夠強身健體。”

喻衍的肩帶着幾分冷意,水也已然涼了,但是韓拔手上卻帶着熱氣,傳到他的肩上。

“我那位朋友武藝高強,只可惜短命。他的死也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可以說是我間接害死了他。”

喻衍震撼,身體僵在浴桶中,久久沒有反應。

“我那時若在聰明一些,他便不會死了。”

喻衍喉嚨滾動,壓下去異樣情緒,他現在不能與韓拔坦白身份,且不知該如何講他為何會變成現在這樣,只韓拔被聞人儀脅迫足就以讓他産生擔憂。

他帶上淺笑,以鄭雨的身份安慰韓拔,“韓先生您不要自責,您既然把他當做朋友,他也一定把您當做朋友,一定不會責怪您,您這般自責反而會讓他心中不安。”

韓拔沉默了一會,把放在他肩上的手收了回去,“初見小魚,我還以為是又見到了他,待看清卻忍不住的失望。我曾想,若他還活着,如果他不怪我,是否會再來找我,是否會與我相認。”

喻衍低下頭,“他一定會的,您與他是朋友,他又怎會不認你。”

他曾有無數次的沖動要與韓拔說明身份,可是出于種種考慮沖動終究又壓了下去。

現在聞人儀與褚黎都在,他若是坦白了,一旦被他們看破,後果不知有多嚴重。

他在心中告訴自己,寒城的事情結束了,便告訴韓拔自己的身份,告訴他自己從未怪過他,這麽多年來仍把他當做最好的朋友。

“你說的或許對吧。”韓拔轉過了身去,背對着他,“水已經涼了,你若要洗我再提桶熱水上來。”

“不洗了不洗了。”喻衍松了口氣,總算混過去了。

“太陽下山了,天涼了,你穿上衣物,不要受了涼,”韓拔說着走到屏風外,開了門,“我不打擾了。”

他終是關上門出去了。

喻衍匆忙從浴桶中出來,身上的水滴了一地,胡亂擦了身體便穿上了衣服。

韓拔的手一直放在他的左肩,他自然知道韓拔在做什麽。

他撫上自己的左肩,很久之前的事情又浮現在了腦海裏。

那時兩人守在寒城時,魏國不斷攻城,兩人并肩作戰。

有次在城外,兩人合力追擊魏國鐵騎軍,無奈遇到了鐵騎軍增援,兩人又不得不返回。在返回之時,鐵騎軍又突然發起進攻。

當時魏霖率領鐵騎軍,魏霖尤善弓箭,隔着百米,箭對着韓拔的要害便射去。韓拔反應不及,是他奮不顧身為韓拔擋了這一箭。

魏霖腕力了得,箭直接穿透了他的左肩,兩人率軍倉皇逃脫,回到寒城他已經失去了意識,五日後才醒了。

他後來才知道,魏霖那一箭射穿了他的骨頭,差點将他變成殘廢。

韓拔心存愧疚,他昏了五天五夜,韓拔便在他床前守了五天五夜,他醒來後韓拔直接就跪在了他床前。

左肩上的傷是他在寒城七年受的最重的傷,傷後花了數月去恢複調理,但之後仍未好全,遇到特殊天氣還會隐隐作痛,後來摸上去,骨頭上仍還有那時受傷留下的凸起。

韓拔之所以會摸他左肩的骨骼,就是探他的身體是不是還留有那時的痕跡。

這些他都想到了,但萬萬沒想到對于他的死韓拔竟然攬到了自己身上,還有如此的愧疚。

他咬着牙,捂上心口,當年自刎他從未怪過韓拔一分,死前他想過喻國,想過母妃,也想過韓拔。

他擔心自此民不聊生,他擔心母妃為他傷心痛哭,也擔心韓拔沒了別人照應,在寒城、在喻國會更加艱難。

可他從未怪過韓拔一分。

這二十年,難道韓拔就是在這種自責中度過的?

·

韓拔的手上還帶着水漬,有着絲絲的寒意,出了客棧門,在外面,風一吹更冷了,整個手都仿佛要凍僵了。

聞人儀正等在客棧外,對他露出諷刺的表情,“我一早便說過,他不是喻衍,你又何必自欺欺人,現在确認了,心裏可舒服了?”

聞人儀看向他那只手,心中升起無限的嫉妒,可他又得将嫉妒壓下,在喻衍愛上他之前,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他的心,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件事只他一個人知道就好了,只他一個人與小魚有關系就好了。

其他人都是累贅。

韓拔看向自己的手,雙眼失神,嘴中喃喃,“他說的對,若真的是喻衍,又怎會不跟我坦白身份。若他是,定不會讓我這般猜測。”

聞人儀皺眉,他最看不得的便是喻衍和韓拔的關系。

韓拔與喻衍一直形影不離,就連穿衣吃飯都在一起,自他知道兩人的關系,事情便梗在了他心中,這一梗便是二十多年。

他最厭惡的,便是韓拔提起喻衍時那種喻衍對他絕對信任的自信;他最想抹去的便是韓拔與喻衍那七年親密的關系。

他最恨的就是韓拔這個人。

自被喻衍帶入寒城,他便看着韓拔與喻衍關系親密,他甚至可以和喻衍牽手、吃飯,睡在一起。

這一切他都嫉妒的發瘋。

他對韓拔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但是只是殺了他又太便宜了,所有要折磨他,讓他內疚自責,讓他痛苦,讓他生不如死,讓他再見喻衍時面目全非。

還要讓他們反目成仇。

聞人儀轉過身,看向天上的彎月,眼中的嫉妒蓋也蓋不住,以安慰的語氣說着一刀刀刺向韓拔心髒的話。

“你也可以心存幻想,幻想小魚就是喻衍。”

“但他為什麽不告訴你他的身份?”他嘴角翹起,“或許是因為他恨你,想要看你痛苦的樣子。”

他在心中忍不住發笑,這些年來,韓拔痛苦的模樣的确讓他很開心。

他想,待韓拔死時他一定要把小魚就是喻衍這件事告訴他,那時他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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