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聞人儀握着那個杯子, 站在房間內一動不動,樓下喻衍和韓拔說話的聲音傳入耳中。
喻衍的聲音是對他絕沒有有過的溫柔,清雅的聲線、低沉的嗓音,只是聽到這個聲音他就能想象喻衍說話時嘴唇是如何張合的,臉上又是帶着怎樣的表情。
他無數次幻想着喻衍也能這樣對他。
手中的杯子是上次喻衍用過的,他一直珍藏着,只要和他有關系的東西他都舍不得丢。
他将杯子捂在胸口, 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忍,不能因為現在的一點小事就讓喻衍讨厭他,如果他對韓拔做了什麽喻衍一定會恨他的。
心中的嫉妒漸漸平息了下來, 他聽到樓下的聲音消失了,應該是兩個人出去了。
·
韓拔的臉上還帶着抹不盡的風塵仆仆,他自從來到寒城一直是行色匆匆,最近幾日為了布陣更是顧及不到其他事情。
雖然還未抓到魏霖, 但是要提前做準備,現在将陣法布齊, 以便抓住魏霖後就可以馬上啓陣。
“小魚找我何事?”
兩人出了客棧門,随意走在街上,魏霖看着街上前所未有的盛況頗有感慨。這些人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喻衍與他在寒城度過的七年,也在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他喻衍已死的事實。
喻衍走在他前面, 沒有回答他的話,突然回過頭來,烈日之下面容盡顯,他的眼睛如湖水般平靜, 似乎在與人話家常一般。
“韓先生,你認為人可以死而複生嗎?”
他的聲音很輕,每一個字都很清晰,在熙攘的街市中傳入韓拔的耳中。
韓拔的腳步停了下來,他好像一時無法聽懂喻衍的話,過了好一會才有了反應,聲音有些不穩,還帶着一份激動,“這話怎麽說?”
巨大的太陽之下,兩個人相聚不過一丈遠,都在原地站着,沒有動作,喻衍的喉嚨滾動,“只是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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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先生随我四處走走吧。”
喻衍心中糾結,他不知該如何開口,胸口的那句話像是有千斤重,一張嘴便墜了下去。
時隔二十年,再次相見,沒有陌生的感覺,亦沒有疏離,但與他相認卻帶着一份膽怯。
他沒有想過兩人相認該是怎麽樣的,但是就這樣在大街上說出來又極其不對勁。
喻衍禁不住嘆氣,他還笑話褚黎像個小姑娘家,他現在這般樣子倒比褚黎更像小姑娘家。
韓拔這幾日黑夜白日都不得空閑,身體疲累,因喻衍這一句話又打起了精神,兩步上前追上喻衍,與他并肩而行。他預感着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發生,如果今日錯過,他一定會後悔。
兩人就這樣走着,彼此都沒說什麽話,腳步輕緩,從這條街到那條街,又從那條街繞回這條街,街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他們兩人依舊不變。
暮色漸至,狼群雖已散去,但是仍有僵屍威脅,百姓們仍心有懼意,早早便歸了家。
街市上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了三三兩兩。
喻衍停了下來,看着升起的彎月,“韓先生可否願意陪我去一趟衛妃墓?”上次他去母妃墓前只擺了貢品,連句貼心話都沒說上。
“好。”韓拔與他共行,二人在月色下轉了一個方向。
對于衛妃墓,韓拔比任何人都熟悉,當年喻國國破,是他請求褚隼将衛妃遷出喻國皇陵,也是他建議将衛妃墓建到了此處。
因為正處戰亂,衛妃墓建的很小,遠不及傳統皇妃的陵墓大,但好在選了一個安靜的地方,東西一應俱全,還有一片樹林隔開了喧嚣。
“韓先生是哪裏人?”
喻衍目視前方,好像只是不經意地問起,“我見韓先生對寒城很是熟悉,難道是寒城人?”
韓拔搖頭,“只是年輕時在寒城待過幾年。”他只說了這麽一句,緊接着反問喻衍,“小魚是哪裏人?”喻衍曾說自己的家鄉比燕都還要往南,他是記得的,但鬼使神差卻又問了這麽一句。
喻衍心中忐忑,可既然已經決定要說了,那麽便說出來吧。
“喻都人。”如今喻都已經不叫喻都,喻國已亡,都城的名字當然得改,褚隼取了他的名為喻都命名,将喻都更名為衍城。
他的聲音意外地平靜,“生在喻都,在喻都長到十歲;後又到了魏都,在魏都茍且了五年,之後輾轉到了寒城,一待便是七年。”
魏都也已經不叫魏都,但他還是習慣地叫喻都、魏都,不是因為懷戀,只是二十年前他們都是這麽叫。
二十二年,這說的是喻衍的人生。
韓拔比任何人都熟悉。
兩人已經到了衛妃墓旁的樹林中,月光照下來,樹影落在喻衍的臉上,韓拔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他心中有股沖動仿佛要沖出來了,前不久剛剛被他自己否定了的事情,現在卻又露出希望來。
他害怕再一次失望,小心翼翼地靠近喻衍,與喻衍面對面。
喻衍比他矮一些,剛剛到他眉毛的高度,他用手比劃了一下,眼前這個人和喻衍一樣高,絲毫不差。
雖然他早已确認過身高,可現在又是不一樣的。
他生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微微顫抖的雙手搭上喻衍的肩,“你……是子展?”他的眼睛盯着喻衍,眨也不眨,生怕錯過一丁點喻衍的回答。
喻衍的喉嚨發不出聲來,只得狠狠地點了點頭。
韓拔似乎是懵了,看到他點頭後身體沒有任何的反應,站在原地消化他這個點頭的意思。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明明比誰都期望眼前的人就是喻衍,但是喻衍承認後他卻又快速冷靜下來。他不是不希望眼前的人就是喻衍,而是怕眼前的人誤會了他的意思,讓他白白期待一場。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的聲音是發顫的,身體也變得不協調,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他緊張到不知道控制力度,手緊緊抓住喻衍的雙肩,手指快要嵌進去了。
說了出來,喻衍反而輕松了,對着他淡然一笑,一如當年兩人對敵,“子超,你怎麽越活越回去了,這點事就緊張成這個樣子。”
子超是韓拔的字,這二十年已經鮮少有人這麽叫了。
在他叫出這個兩個字的時候,韓拔一瞬間眼淚差點掉了出來。
“子展。”他雙臂緊緊抱住喻衍,聲音沙啞,“這些天你竟然一直在瞞着我。”
喻衍嘆了一口氣,“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告訴你而已,而且有一些需要顧忌的事情。”
韓拔将他放開了,手伸到他的臉上,尋找易容的痕跡,“你易容的技術果然出神入化,我竟然都沒有發現。”他忘記了事情的不合理性,也沒有追問喻衍要顧忌什麽事情,只一心沉浸在喻衍沒死的喜悅中,向來不喜形于色的他臉上掩蓋不住地高興。
二十年,他活在愧疚自責之中,此刻才真正的輕松了下來。喻衍沒死,對他是最好的答案。
喻衍這些天白天黑夜都不敢摘易|容|面|具,早已感覺有些透不過氣來,現在幹脆直接就把面具撕掉了。
撕掉面具的他露出真容,是那張風華絕代的臉,唇角微微上揚,狹長的眼睛,帶着熟悉的笑意。
看到這張熟悉的不能更熟悉的臉,韓拔突然有種身在夢中的感覺,他揉着自己的額頭,有些自嘲似的問喻衍,“我不會是在做夢吧?如果真是在做夢,那真是讓我白白高興一場了。”
“不是在做夢。”喻衍緊緊回抱住他,“我回來了,你不是在做夢。”
他的眼眶竟也有些濕潤,“對不起,這些年讓你活在那樣的自責中,我真的從來沒有怪過你,當年那件事你沒有一丁點的過錯。”
韓拔想起那次為了試探他說的那番話,臉色微紅。他性格內斂,從未對人剖白過內心,那次是不得已而為之,沒想到喻衍還記着呢。
“你別當真,我只是為了試探你,說的誇張了而已,這些年我過得好着呢,倒是你,經歷了什麽?”
他現在已然反應了過來,已經過去二十年了,經歷如此多的滄桑,他已然老去,喻衍怎麽可能還是當年那個樣子,甚至比當年更加年輕。
喻衍想與他說明,也想問他很多關于聞人儀的事情,但是還沒有想好該如何去說去問。他整理好情緒,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角,“這件事說來話長了,我改日再與你講,今日先去見母妃。”
既然已經相認了,那也不急于一時,韓拔也沒有再問。對他而言喻衍只要活着就好。為什麽活着,為什麽還是如此年輕,他已經不在意。
兩人快步穿過小樹林,朝着衛妃墓走去。
韓拔心想,事過二十年,他也算完成了衛妃的遺願。
帶來了完整的喻衍,比帶來喻衍的屍骨,更讓她開心。
韓拔與喻衍走出樹林,一個人影從他們身後幾十米處的樹後顯現了出來。
他的臉上帶着迷惘,眼睛穿過樹林落在喻衍的身上。
鄭雨就是喻衍,衛展就是喻衍,這個事實他比韓拔還要反應更久的時間。
他也産生過懷疑,然而真正面對上這個事實首先便是震驚,震驚過後又是狂喜。
想到自己曾做的那些事情,他的臉通紅。
然後,他想,喻衍會不會對他印象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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