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今年怎麽回事?褚娘子桃花朵朵開。”

身後傳來谑笑聲,魏文昭回頭,看見一個巡差。這巡差就是唐觀,唐觀晃晃悠悠走到魏文昭旁邊,雙手抱臂帶着些嘻哈。

“看公子容貌俊美衣着不俗,怎麽看中我們褚娘子了?不過我勸公子省省心,褚娘子正經人,今春本縣陸舉人求娶,褚娘子眼睛眨都不眨拒絕了。”

不是一個殺豬的,怎麽還有‘舉人’看中褚青娘,魏文昭眉目淡淡,看巡差吹噓。

唐觀只當魏文昭不信,給他指路:“不信你去縣裏打聽打聽,我們縣陸舉人很有名,城外八百頃良田,城裏二三十商鋪,光錢莊就有兩家……”

魏文昭忽然想起來,周志通設宴接風時,好像有個陸舉人陪座,說過幾句場面話。

“信了吧,”唐觀臉上帶出幾分得意“就陸舉人這條件,褚娘子眼睛眨都不眨拒絕了,公子您就不用肖想了。”

魏文昭一雙眼,在唐觀身上掃了一圈,沒說話。

哎,還不退!唐觀把袖子往上拉拉,嫌熱:“陸舉人百年大戶,褚娘子不為所動,還有個賣肉的吳屠夫,相中褚娘子人品,為她上了問心崖。”

“你是外地人,不知道問心崖。每年三月初五海安寺佛會,山上山下都是人,有癡情的就會上問心崖,在滿山人面前,剖析己心。真的一生癡心難改,就在萬人面前縱身一躍,跳下問心崖。”

唐觀收起嬉笑,正色道:“客官大約不知道,問心崖極少人跳,一百多尺高,小小水潭不一定跳哪兒去了,再說就算你跳的準,也不一定那陣風就給吹到一邊了。”

“吳屠夫能為褚娘子剖析己心,你行嗎?”

簡直可笑,莽而無腦,魏文昭乜一眼唐觀:“說這麽多,有意的人是你吧?”

“別、別、別”唐觀連忙擺手“我家裏有醋壇子呢。”

魏文昭似有還無哼了一聲,轉身離開,唐觀在他身後招呼一句:“走了就別回來,褚娘子有吳屠夫守護呢。”

唐觀見那漂亮男人走了,才回頭看忙碌的褚青娘,為了褚娘子那麽多涼茶,他也是煞費苦心保護她,剛那男人看着就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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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昭回到衙門,吩咐呂頌:“叫魏奇過來說話。”

“是”呂頌退下去叫魏奇。關于這個人,呂頌有點拿不準主意,不知道老爺打算怎麽安排。

魏奇是一樁冤案的苦主,全家滅門只留下他一人,是老爺審冤獄的時候,把半口氣的他救回來,平冤昭雪卻收他為奴。

“老爺您找奴才?”魏奇彎腰行禮,他受了一場牢獄酷刑,雖然調養了一個來月,還是瘦的可怕,左臉頰一道鞭痕。

魏文昭也不叫起,品了一口茶,才淡聲道:“本官說過,本官算不上什麽好人。”

“您是奴才的好人就行了。”魏奇眉目不動,面如死水。

魏文昭嘴角勾起,笑意還沒出來就放下去:“八弄巷有個吳屠夫,讓他到牢裏待幾日。”

“是”

“二碼頭有個賣燒餅叫褚青娘,把她這幾年的事情都查清楚。”

“是”

魏奇領命出門,魏文昭又叫住他:“本官知道你心中悲痛,只是身為男子,肩上有身為男兒的責任。将來回府,府中婢女衆多,或者這一路遇見合适的,娶個良籍妻子也行,祖輩血脈不能斷在你這裏。”

魏奇心裏一陣陣疼痛翻滾,眼眶發紅:“奴才明白”明白這是主子一片好心。

屋外的日頭明晃晃刺眼,汗珠子刺辣辣難受,屋裏卻就着樹蔭涼風習習。魏文昭歇了午晌,換上輕便衣裳出門,去縣衙值班的庑房查閱卷宗。

黃昏還有點早時,二碼頭兩三個船老板正和褚青娘,交割今日鹵味,急匆匆趕來另一個。

先來的笑:“黃老哥今日來晚了,我們先挑了好的。”

這是開玩笑呢,褚青娘細致,出鍋的鹵肉品相都差不多,可後來的臉色卻不好看,拱手到:

“褚老板,對不住,今日的鹵肉黃某不能收貨。”

開玩笑的連忙打圓場:“怎麽開個玩笑,黃老哥當真了?”

姓黃的卻不理他,對着褚青娘:“褚娘子的下水都是托,八弄巷吳屠夫收的,他今日殺的豬不幹淨,吃的人上吐下瀉,已經被官府收押了!”

被官府收押這麽嚴重?褚青娘心裏一緊,但話還算冷靜:“不可能,我今日賣出那麽多,沒見誰上吐下瀉。”

“這我就不知道了”黃某一攤手“反正咱們做生意的,這種事兒萬不敢沾邊。”

其他幾個人面面相觑,臉色就猶豫起來:“褚老板,你看這……”意思想退貨。

一百多斤肉只算成本,也有将近三兩銀子,這倒在其次,最重要這貨一退,她褚家招牌就難看了。

褚青娘很快理清思緒,微笑道:“諸位知道,青娘在碼頭五年,從來沒在吃食上出過問題。”

“就是因為褚老板幹淨可靠,咱們才做這生意,可如今……”幾個船老板,你看我我看你,臉色為難,意思确很明白,想要退貨。

不能退貨,碼頭上這麽多眼睛,退了,褚家威望聲譽何在!

褚青娘漾起笑臉:“做人以誠信為本,咱們做生意的更講信譽,如果今日這批貨有問題,青娘就是把它們倒在嘉瀾江喂魚,也不能給各位。”

“但是”褚青娘挺起肩膀“青娘以五年積攢的信譽為保,這批貨沒問題,一來碼頭上這麽多人,有不少今日就在青娘這裏用飯,他們沒一個出問題。”

“二來,我收了吳俊三年貨,他的人品青娘信得過。一兩個人夏日上吐下瀉,不一定什麽原因,之所以收押,也許是因為欽差在,大人們所有事情都要仔細調查。”

說完褚青娘,從車上取出刀,随意割一塊鹵肉放進嘴裏,然後兩塊、三塊。

就有相熟腳夫奇怪,知道情況後滿不在乎:“什麽事兒啊,你們不信褚娘子我們信,不就百十斤肉嗎,我們夥計包圓了。”

腳夫也是拉幫結派的,一吆喝,遠遠近近都來了。

看着架勢,幾個船老板連忙賠笑:“不過一時唬住了,褚老板的信譽,我們還是信的。”說着連忙招呼夥計搬東西。

人走了,褚青娘對衆人笑道:“大夥兒義氣相幫,青娘記下了,明日來吃飯全部八折。”

有人笑:“八折就算了,明兒熬稀飯給咱放些綠豆。”褚青娘大方,他們也愛相處,

褚青娘笑道:“成,從明兒開始,另熬些綠豆水裝在桶裏,想喝就來。”

衆人說說笑笑散了,褚青娘對啞婆說:“回家。”

路上還笑盈盈,回到家立刻變臉,不可能誰吃壞肚子,就把屠夫抓進牢裏,這事兒不簡單。

褚青娘快速梳洗,換了衣裙去牢房。

牢房外吳朗正在苦求牢頭,看見褚青娘過來,就跟受委屈的孩子看見娘來一樣,要不是男女有別,都能趴到青娘肩上哭。

“青娘姐姐……”淚水嘩一下流出來“哥哥用刑了,大堂上都是血,拖來一條血路。”

牢頭不樂意了,在後邊說:“哪兒有那麽嚴重,你看這路上有血沒?”

竟然動刑見血,青娘安慰吳朗:“別怕,我去看看。”

可任憑褚青娘怎麽塞銀子、托關系,都沒法進去看一眼。牢頭說:“你跟唐巡差熟也沒用,咱總不能為你丢了吃飯的家夥。”

“青娘姐姐……”吳朗眼淚吧嚓,跟走丢的小狗一樣亦步亦趨,跟着褚青娘。

褚青娘安慰他:“沒事,你哥幫過我許過,我不會坐視不理,你回家去陪阿蓮,她一個人在家害怕,這裏我想辦法。”

褚青娘請來陸府管家,差役哈腰苦笑:“好陸爺,不是小的給臉不要臉,實在這人犯劉縣丞親自叮囑過,小的不敢開門。”

一向風光的陸府管事,竟然也沒用。

暮色收盡,星子一顆顆在天上亮起來,陸舉人親自來了。牢頭直接給跪在地:“陸老爺,您就放過小的吧。”

其實褚青娘并沒請陸舉人,她打算明日直接找劉縣丞,可陸舉人想,青娘第一次請陸家幫忙,要是落空未免對不起親家。當初開店沒錢,褚青娘都沒來陸家。

陸舉人笑的文雅:“我朝律,不是殺人放火害人性命,都可擇日探視,牢頭不過按律辦差。”

“話是這麽說……”牢頭跪在地上為難,他得在劉縣丞手下謀飯吃。

陸舉人心裏一動,搭手扶起牢頭,低語:“聽說你家缺田,我家裏剛好有五畝地,零散着不好打理。”

牢頭眼裏爆出驚喜!

牢裏昏昏暗暗,幾個人走了一會兒,牢頭舉着油燈用下巴指:“喏,就在那。”

隔着栅欄的牢房裏,吳俊趴在草堆上。昏暗的油燈下看不見血色,只見後臀到大腿,衣褲濕濕黑黑一片,黴腐卷着濕熱和濃厚的血腥氣,讓人幾乎窒息。

來不及說什麽,青娘先拜托獄卒給他換衣上藥。收拾好,青娘提着食盒進來,陸舉人站在栅欄外。

“怎麽回事?”

吳俊餓壞了,趴在草堆上,一邊大口吃,一邊說:“我也不明白,中午有個潑皮來買肉,轉個身就說他娘上吐下瀉。”

青娘把粥碗遞給他,吳俊咕嘟咕嘟,沖下噎在嗓子眼的包子:“這不就碰瓷嗎,我跟他理論幾句,氣不過動起手,就到這兒了。”

“……他娘真的上吐下瀉?”褚青娘問。

吳俊沉默了一會兒:“真的,看過郎中挺厲害。”

褚青娘面色凝重,怎麽像是做局的,可吳俊有什麽,值得給他做局?

吳俊吃下三個包子,肚子才實在點,咧開嘴笑着安慰青娘:“這傷看着重,其實沒傷着骨頭,等老爺們弄清楚,我就沒事了。”

滿鼻子血腥味,飯菜根本遮不住,可在這昏暗的地方,吳俊的笑臉和燦爛白牙,卻讓褚青娘的心弦微微一動。

“你安心養着,一天兩次,別忘拜托獄卒大哥上藥。”褚青娘把準備好的一包碎銀子,塞到吳俊手裏,低聲“別省着,什麽都沒人重要。”

“嗳”吳俊笑容綻放,那一點點春意他敏銳的察覺到了。

出牢房,牢頭送兩人離開,念在五畝地的份上,壓低聲音透了點消息:“這事原本沒這麽嚴重,誰知道欽差大人剛好旁聽,不知搭了句什麽話,人就這樣了。”

褚青娘一晚上睡不安穩,牢房那樣鼠蠅滋生,黴潮陰暗的地方,傷口萬一發炎,要人性命也不是不可能。更何況,這件事總讓她覺得哪裏不對,總覺得是人禍。

可劉縣丞還能想辦法,欽差她有什麽辦法!

早起坐在銅鏡前,褚青娘拿着梳子慢慢順發,這件事牽扯到欽差,真的很為難。

褚青娘一遍遍順着頭發,凝眉細想。

‘嘶’一根頭發被扯疼,褚青娘按着頭皮靈光一閃:前兩天她給欽差大人做過飯!

扔下梳子,急忙進廚房,環視一周又不滿意,這裏沒有獨一味料齊,畢竟那裏是飯館。

褚青娘趕到獨一味,顧不上喘氣,洗手和面,雇來的婆子連忙說:“怎麽好東家動手,我來。”

“不用,我自己來,你忙你的。”一碗地道的面,是很講究功夫的,光和面就有幾分溫、幾分力、什麽時候加水等等講究。

紅通通的爐火,映着青娘額頭細汗,鬓角更有汗珠滾落,白嫩嫩的綠豆芽掐淨須根,過水碼得整整齊齊。

趕在中午時分,收拾的整整齊齊,褚青娘提着食盒來縣衙外,對差役屈膝笑道:

“聽說欽差大人飲食不振,青娘有幸和大人同是北地人,因此做了兩樣小菜,一份雞絲涼面獻給大人,感謝大人為懷安百姓辛勞。”

“大人前兩日還用過小店飯菜。”褚青娘笑着補充。

衙役沒吭氣提着食盒進去,不一會兒空手出來,褚青娘心裏一松,生出幾分喜悅:“涼面還要拌一下,容民婦進去伺候?”

進去就能見到欽差,見到欽差就能替吳俊分辨。

衙役讓她等着,自己進去傳話,不一會出來:“大人說,自有下人會打理,不用了。”

……沒關系,肯吃就好,吃人嘴軟,總能有點點情面。褚青娘站在縣衙外等着,等着。

約摸半個時辰,縣衙裏有差役提食盒出來,青娘接了食盒,帶着幾分謙卑笑容:

“民婦是秦安郡陳陽人,不知和大人故鄉離的遠不遠。大人在懷安興修水上田地造福百姓,百姓幾乎将大人奉為神明,不知民婦有沒有幸,拜見大人回去和街坊說說。”

院裏綠樹婆娑,魏文昭已經洗漱過,只在齒間還留着一點豆芽清爽。毛巾細細擦過手心、手背,然後随意丢進盆裏。

薄唇輕啓,冷冷吐出兩個字:“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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