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三丈高的朝陽, 透過卍字不斷頭紗窗照進卧室, 呂文佩早已收拾停當,給魏文昭束發。

“陛下恩典,允許老爺休沐十天,可以好好歇一歇。”呂文佩把魏文昭發髻總在頭頂,小心翼翼找話題。

魏文昭語氣平常:“欽差巡查回來,慣例有十天休沐。”

簪子固定住發髻, 呂文佩小心探頭瞟一眼銅鏡, 銅鏡裏魏文昭神色還不錯,看着挺平和放松。

與其擔驚受怕被老爺發現, 不如自己說出來, 呂文佩也是有自己小聰明的。

“老爺, 妾身昨天去小院……”老老實實說了昨天早上的事。

魏文昭對着銅鏡,臉色慢慢冷下來。呂文佩慌得不行, 忽然想起褚青娘說的小刁蠻,小撒嬌。

一跺腳,烏木梳拍在妝臺上, 噘嘴道:“人家不管, 人家就是吃醋, 她走都走了, 老爺還要把人找回來!”

越說越酸,呂文佩是真醋了:“老爺說,是不是喜歡褚姨娘多過妾身?”

呂文佩眉眼比較淺淡嬌細,噘嘴有幾分小家碧玉嬌弱, 不比青娘眉目分明熠熠生輝,撒嬌生氣時豔色照人,讓人心神蕩漾。

魏文昭嘴角噙一抹笑正要說什麽,魏奇端一碗藥進來:“老爺,藥熬好了。”

“給夫人。”笑容消失,魏文昭又變成眉目平和。

呂文佩接過藥,一股苦澀味迎面而來,她別過頭苦味卻依然萦繞在鼻端,臉上自然顯出幾分嫌棄。

“這是什麽?”

魏文昭沒有回答,而是先看了魏奇一眼,魏奇會意抱拳退下。

魏奇退出屋外,魏文昭才和聲道:“避子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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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文佩手一抖,差點沒把碗摔在地上。

“端穩”魏文昭不自覺皺眉。

呂文佩臉色慘白,不敢讓手抖。

魏文昭接過碗放在妝臺,和色道:“家裏已經有六個孩子,不必再生了。”

呂文佩感覺不到自己心在哪兒,傻呆呆看着魏文昭,腦子裏空空的,半天莫名問一句:“姐姐那兒呢?”

提起褚青娘,魏文昭嘴角和色消失,停了會兒說:“本官只是把她接回來,并不打算過去,你不用管她。”

“……哦”呂文佩小小放下心,可是放下就心疼,委屈道:“妾身只有瑞兒一個嫡子。”

“雲兒、過兒,不是你的孩子?”

話是這麽說,可誰不知道那是哄人的,別人生的終歸是別人的。可是對上魏文昭平和淺淡的眉眼,呂文佩一個字不敢說,委屈巴巴低頭屈膝:

“是”

話音剛落,呂頌進來拱手道:“老爺,鴻胪寺陳大人、太常寺安大人、左仆射張大人,還有柳大人、聞大人前來拜訪。”

魏文昭聽了精神一振,緊要時刻來的正好!魏文昭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卻又停下腳,回頭帶着幾分欣慰道:“你向來識大體,不曾讓本官失望過。”

魏文昭帶着呂頌出去,呂文佩迷惑于魏文昭最後的淺笑,咬牙端起藥碗……仰頭喝下。

苦澀從口中一直沿着喉嚨到腹中,呂文佩苦的眼底潮濕,連忙用一盞花茶壓了。

呂頌跟着魏文昭走出正院,彎腰道:“老爺,奴才想回去提點夫人幾句。”

魏文昭無可無不可點點頭,領着魏奇往書房去。

等人走了,呂頌才叫苦不疊,他晚回來一步,夫人就做下這種錯事!

跺跺腳呂頌重新回院子,進屋看見黃嬷嬷正摟着小姐,一臉怒其不争的急色:“我的小姐你傻不傻,男人說什麽你都聽,你見過誰家正室喝避子湯?”

“不行,得趕緊吐出來!”黃奶娘說做就做,轉身就找茶壺。

呂頌聽得眼神一黯,走兩步攔住:“算了,老爺說怎樣就怎樣吧。”

黃奶娘一把推開呂頌,怒到:“老爺一月來不過三五次……”提起茶壺就要灌人。

呂頌搶下茶壺:“現在老爺還來三五次,如果以後再不來呢?”

呂文佩心裏一驚,黃奶娘驚詫的睜大眼,下意識反駁:“不可能,小姐是正室!”

褚青娘也曾是正室,還是青梅竹馬恩人之女的正室,可為了前程不照樣休棄。

黃奶娘沉默了。

呂頌苦笑:“銀杏這次跟出去伺候,老爺幾乎沒招過,要不是褚姨娘在,銀杏就會因為言語不慎被發賣。”

那可是先老夫人親賜,黃奶娘越發沉默。

見黃嬷嬷終于知道厲害,呂頌才對呂文佩揖手:“是奴才晚來一步,小姐以後再不要招惹褚姨娘,只當後院多個客人就行。褚姨娘對呂家無感,對小姐也不嫉恨。”

又是黃奶娘護犢子:“怎麽可能?”

呂頌擡頭看黃嬷嬷,反問:“怎麽不可能?嬷嬷不要把褚娘子當做一般後宅婦人。褚娘子是個心胸磊落的人,這件事最主要在老爺身上,要怨也先怨老爺。”

“但……”呂頌猶豫一下,道“現在也不怨了,她這次是被老爺逼回來的。”

呂文佩主仆兩人,睜大眼睛不可置信,一起緊緊盯着呂頌。

呂頌想了想,直起腰揮揮手,對屋裏丫鬟開口:“你們先退下。”

等幾個丫鬟下去,呂頌又在窗口左右看看,見沒有閑人才轉身回來。

黃氏焦急得很,壓低聲音催促:“到底還有什麽?!”

呂文佩也跟着拉長耳朵。

呂頌壓低聲音,神色裏有幾分敬佩:“奴才看的真切,褚娘子對老爺沒有分毫情意,這麽久都不許老爺近身。”

呂文佩聽得不可思議,黃氏也覺得奇怪,但她再一琢磨,冷笑:“欲擒故縱,不過後宅婦人那些手段。”

呂頌也不強辯,嘆口氣:“到底怎樣不用奴才說,小姐只用眼睛看就明白了。奴才只告訴小姐,褚娘子當初離開懷安時,當地世家、腳夫沿江相送,上百人歌聲震耳。”

呂文佩聽得有些糊塗,因為她無法想象,一個女子怎麽做到這種地步?

呂頌想起那日江邊情形,嘆服道:“她是磊落大氣之人,小姐只管安穩做自己正室就好。”

這嘆服讓黃奶娘極不舒服,斥責道:“你也是吃呂家米長大的,幫着外人說話算什麽?”

“我不是幫着外人,我是佩服她”呂頌跟黃氏說完,轉向呂文佩“褚娘子流落懷安,帶着不滿月的二公子,不怨天不尤人,從挎籃叫賣到坐擁客棧、攤點,在當地也是受人敬重,小有名氣的人物。”

呂頌眼帶憐憫看向呂文佩:“小姐扪心自問你行嗎?”

呂文佩不用搖頭,她根本無法想象,沒有丈夫和娘家的日子。

“所謂将心比心,小姐只想想,如果當年你是褚青娘,你會怎麽樣?”

會……只想了一點,呂文佩臉色煞白,然後吓得手腳冰涼,被趕出家無處可去,還有孩子叫別人娘……只想想就割心摘肺。

呂頌倒不是故意吓唬自家小姐,實在是處的越久,他越敬佩褚青娘氣度和為人。

就比如,不會親近其他公子小姐,但卻不阻止二公子,甚至是鼓勵的。

有禮有節,既不會顯得軟弱可欺,也不會心胸狹隘,實在難得一見,讓人不由敬仰。

留下臉色煞白惶恐的小姐,呂頌出去書房伺候。

雖然呂頌說得神乎其神,但黃奶娘還是覺得呂頌不懂後宅,可她再說什麽小手段,呂文佩卻不肯聽了。

她到底把呂頌的話聽到心裏:将心比心,如果當初她是褚青娘……

朝陽慢慢攬盡金色,太陽越升越高,陽光在變換角度樹葉間閃爍,地上的影子慢慢移動。

譚芸芬找來小院,看見主子站在落鎖的院門前沉默。她有些意外安慰:“許是大小姐有事,奶奶過些時間再來?”

褚青娘望着關閉的院門沉默,思穎回避不想見她。

她的女兒傷了多少心,才不願意見娘。

不願見就不見吧,她不想逼女兒。褚青娘轉身往小院去。

“不了,我每天這個時間來等她。”等她願意見我,願意跟我說話。

連着幾日辰末時分,褚青娘都會準時出現在小院門外,待上小半時辰,然後回小院,教童兒讀書認字,給女兒縫制新衣裙。

譚芸芬觑着青娘臉色,怕她傷心,勸解道:“奶奶別怪大小姐執拗,大小姐還小,轉過彎就好了。”

青娘端詳茜紅色羅裙上的蝴蝶,笑容懷念而溫和:“阿譚,我現在心裏很穩妥,從沒這麽穩妥過,幾個孩子都在我看得見,摸得着的地方。”

褚青娘說得不難過,可譚芸芬聽得鼻子一紅,眼眶裏就酸澀發漲。

奶奶以前得多難受!該死的魏文昭。

譚芸芬拿着笤帚出去掃院子,掃的嘩啦啦響,好像掃的不是院子而是某人的臉。

三五日魏思穎這邊毫無進展,程望煥卻滿臉春風帶來好消息:“主子,我碰到慕雅閣東家穆三叔。”

這個‘穆三叔’應該很重要,并且和程先生關系密切,看望煥滿眼星星和興奮就知道。

事情有進展,褚青娘心裏也很高興,照例先吩咐阿譚打水,讓程望煥洗梳,然後吩咐阿譚,把早上熬的綠豆百合湯,拿來給他解暑。

程望煥确實激動壞了,一路幾乎跑回來,百合湯連喝兩碗才罷手。

“主子,這下咱們京城第一炮穩了!”仿佛褚家生意馬上就能揚帆啓程,仿佛金光大道就在眼前,程望煥臉上朝氣蓬勃。

“穆三叔早年在北境走馬幫,因為勢力單薄被沙匪洗劫,我爹恰好路過救下他,并且和馬匪周旋讨回三分之二貨物。”

青娘笑微微聽着,救了破家之災,這份恩情可不輕。

“三叔說了,勝水程家雖然沒聽過,但我爹既然認可他家,他家茶葉盡管發來!”

義氣和信任不可多得,褚青娘笑容裏露出這位‘穆三叔’欣賞,笑着問了一句:“慕雅閣只做茶葉生意,做不做絲綢?”

程望煥正是情緒激蕩時,話音一聽就明白,欣喜、激動:“主子是說陸家?”

青娘笑容裏帶着從容:“嗯,陸家有自己繭綢廠,常年雇着八十多號女工,出産絲綢銷往青淮一帶,在懷安那裏算是中上,基本都是大家富戶購買。既然你能找到慕雅閣推銷茶葉,說明他們在京城主要做中下層。”

“主子說的沒錯,慕雅閣以質優價廉立足京城,他們也做絲綢生意……”程望煥看着家主從容淡定的笑容,不再賣關子“而且是大宗!”

程望煥興奮的頭皮發麻,又怨自己沒早日想到陸家。

“你沒想到正常,畢竟你在懷安時間短,”褚青娘一眼看出程望煥心中懊惱,安慰他幾句,沉吟着安排。

“這樣,你現在就去,問清慕雅閣冬季需求貨量,然後即刻趕往懷安,到陸家要樣品,還有他們能提供的貨量,争取做成今冬絲綢生意。”

“是!”程望煥起身抱拳,誰說救兵如救火,商場也一樣,緊要關頭刻不容緩!

程望煥當夜就坐着最快的貨船,帶着訂單下勝水到懷安。褚家的紅日,在地平線下露出第一道紅光。

程望煥帶着希望,離開了,青娘的日子變化不大,依舊每天早上去女兒門外。

這一天譚芸芬也跟着,手裏捧着主子送給大小姐的禮物。

早上的時候,天就有些不太好,陰雲從東南蔓延,帶着雨氣的風兒,微微吹動樹葉。

魏思穎這次沒再躲避,帶着如意眉目淺淡走到青娘身邊,淺淺屈膝聲音輕冷如冰泉碰玉石:

“思穎見過姨娘。”

如意從腰上取下鑰匙,打開門有些擔憂回望,小姐還是淡漠模樣,提裙走進院子,姨娘卻有些癡了,呆呆看着小姐背影。

如意心裏難受,屈膝低頭:“姨娘屋裏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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