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大夫很快就來了, 摸了一會兒滿臉笑:“恭喜夫人, 喜脈。”

“嗯”褚青娘淡淡收回手,用下巴示意譚芸芬“給她也把把脈。”

譚芸芬再忍不住,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眼裏淚立刻流出來:“奶奶怎麽知道……”

褚青娘心裏淡淡苦澀,如果你沒有,那麽你自己換洗的時候, 必然想起我。

“號一下。”

“不用, 奴婢……”愧疚全化成悔恨的淚,譚芸芬恨不得扇死自己。

“號吧。”

珍兒默默扶起譚芸芬, 扶她到桌邊坐下, 小聲:“別哭了, 聽奶奶的就是。”

大夫疑惑,嫡妻有喜這麽大的好事, 屋裏怎麽沒有一點喜色,但那也不關他的事。收起喜色,大夫公事公辦給譚芸芬把脈, 片刻:“這個也是喜脈。”

“嗯, ”褚青娘淡淡點頭, “麻煩大夫, 配一副保胎藥一幅打胎藥。”

“不!主子”譚芸芬順着板凳滑下來,跪在地上決絕“奴婢不要,這孩子有罪。”如果不是他,怎麽會耽誤主子這麽久!

褚青娘對着大夫還算和緩:“麻煩大夫下去領賞開藥。”

宜兒立刻機靈跟上:“大夫跟我來。”

大夫走了, 屋裏留下嗚嗚咽咽哭聲,是譚芸芬趴在桌上哭。褚青娘嘆口氣起身過去,扶着她肩膀:“這是好事。”

譚芸芬趴在桌上,嗚嗚咽咽哭着搖頭。

“別這樣”褚青娘把譚芸芬扶起來,放進自己懷裏“你這個是好事,原峰知道了,不知該多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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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所有的高興,此刻都化作了,譚芸芬眼中磅礴之淚。

褚青娘打起精神:“沒關系,不過一幅打胎藥。”說完轉向旁邊的珍兒,沉吟道“算腳程他們離邊境不遠了,讓商行派出快馬日夜追趕,看能不能把這喜信給原峰送過去。”

“是”珍兒屈膝忍着什麽都不看,下去。

譚芸芬在褚青娘懷裏放聲大哭:“這孩子有罪,有罪。”

“孩子有什麽罪。”褚青娘安慰她。

魏文昭接了呂頌消息,來不及坐轎搶過呂頌馬匹,快馬飛馳回去,到映霞苑門口才飛身下馬,因為太過急切,上臺階狠狠扭了一下腳。

可是他顧不上腳疼飛跑進正屋,掀開簾子,褚青娘正坐在圓桌前,桌上一碗黑乎乎冒着熱氣的濃藥。

褚青娘瞥了一眼魏文昭,看見他滿臉塵色衣袍不整,胸膛急速起伏氣息急促。

不過一眼,褚青娘不感興趣的收回目光,等桌上藥涼。

魏文昭微微調好呼吸,慢條斯理放下簾子進來:“愛妻不如告訴我,桌上這是什麽藥,不會是保胎藥吧。”臉上甚至帶了點笑。

幸好趕上了,這孩子安全了。

褚青娘平淡的看着藥碗:“打胎藥。”

魏文昭笑意慢慢凝滞,忽然出手如電端走藥碗。

褚青娘從藥碗空缺的地方轉眼,對上魏文昭肅殺的面孔,臉上甚至也有笑意:“這是一碗藥的事嗎?”

是,這不是一碗藥的事,只要褚青娘不想要,懷胎九月她總有辦法落掉孩子。

魏文昭冰冷的雙眼,盯着褚青娘,盯着她嘴角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輕松笑意。

房間氣息凝固,譚芸芬帶着滿眼怒意,向前一步緊緊站在褚青娘身後。

魏文昭手上青筋,一根一根顯現出來,藥汁蕩起一圈一圈細小波紋。

‘啪’藥碗回到桌上,藥汁四濺,濺出的藥汁在桌上蠕動,顫抖着蠕動,凝練成圓色黑珠。

“褚青娘,女子為夫家開枝散葉,原本就是婦德之一。”

“我丈夫早死了。”

魏文昭心裏一滞盯緊褚青娘,褚青娘面色平淡看着藥碗,碗上熱汽慢慢變得淺淡,預示着溫度降低。

“你是正妻,竟然落胎,讓別人如何看待思穎?”魏文昭再問。

褚青娘擡手試了試碗邊,還是有點燙,嘴裏不在意的回道:“我都快做外婆的人了,不想再要,有問題嗎?”

屋裏再度沉默起來,魏文昭微微眯起眼睛,靜靜看着褚青娘。褚青娘則好像沒有這個人,只是盯着藥碗。

藥碗的白汽輕輕袅袅若續若散。

譚芸芬挪腳取來一把扇子‘唰’的打開,對着藥碗忽扇忽扇扇風,一點袅袅白汽,被迫貼着黑色藥面然後消散。

“褚青娘,你不怕本官再次封鎖映霞苑。”魏文昭聲音低沉而陰冷。

褚青娘盯着藥碗,嘴角溢出一點輕蔑笑容:“魏大人知道‘黔驢技窮’四個字嗎?”

擡起頭,褚青娘臉上諷刺意味更重:“拜魏大人所賜,時至今日我是朝廷正二品伯爵夫人,西域皇商,京城都知道我對魏大人心有怨念,如果魏大人再次封鎖映霞苑,你猜京城會是什麽反應?”

是的,今時不同往日,更何況褚青娘跟各勳貴夫人交好,後邊這張關系網,即便是魏文昭也惹不起。

‘忽、忽、忽’‘吱、吱、吱,’扇骨似乎不堪重負,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音。

褚青娘阻止譚芸芬洩憤般扇扇:“好了。”

譚芸芬停下扇子收起,褚青娘伸手端起碗,溫度已經可以了,曲臂放到自己嘴邊。

“褚青娘!”魏文昭斷呵。

青娘停下動作,但也僅僅是停下,藥還在唇邊。

魏文昭胸口微微開始起伏:“是,時至今日,本官拿你無法,可褚童呢,他是本官的兒子,本官……”

魏文昭話未說完,褚青娘端着藥碗,擡眼仇恨的看向魏文昭,一字一句:“魏文昭,是人都有不能忍,你可以試試我的不能忍在哪裏,試試我會不會和你魚死網破!”

憤怒像燃燒的地獄冥火,泛着青色火焰,看似不燙卻灼燒靈魂。

竟是這樣恨嗎?魏文昭心顫了一下。他知道,今時不同往日,褚青娘确實有和他魚死網破的能力。

但魏文昭是誰,他是國之重卿天子愛臣,不是泥捏吓大的。

魏文昭冷睇着褚青娘,屹立不動,面冷如冰更心冷如鐵:“你當然會,當然敢,當年你不就抛下穎兒、雲兒說走就走,你的好心都用在別人兒女身上,哪怕是呂氏的兒女!”

“這不是我的兒女,只是你的孽種。”褚青娘定定看着魏文昭,端起藥碗,一口一口看着他喝下去。

一點褐色藥汁順着褚青娘嘴角留下來,魏文昭心裏先是一空,然後一疼……事情竟是這樣,無可挽回了……魏文昭定定看了一眼,轉身大跨步離開。

沒人看見他眼角淚濕,只有他自己知道,傷心是什麽。

魏文昭走了,譚芸芬立刻心疼的勸:“奶奶慢點喝,別噎了。”一碗藥只剩不到三分之一。

“歇口氣,慢點喝,猛喝傷身。”譚芸芬還在勸,褚青娘突然湧出淚來。

傷身,傷她的身,還是孩子的身?

不知是臆覺還是真的,小腹從一個點開始,針紮一樣疼,然後迅速蔓延,密密麻麻都是針紮的痛感。

娘,我疼,我疼~

“嘔”一聲,褚青娘吐出來黑湯汁,然後彎着腰使勁吐,吐不出來就用手指扣嗓子。

“奶奶!奶奶!”譚芸芬一邊急、一邊哭、一邊替褚青娘拍背,不是當娘的,誰知道這切膚之痛!

青娘一邊哭一邊嘔,眼皮和鼻尖兒都紅彤彤,像凍過的紅蘿蔔。眼淚沾滿臉,一遍一遍往外嘔,嘔到最後不知嘔的是藥汁還是苦膽。

褚童散學,背着書包回來,看見魏文昭滿臉肅殺從映霞苑出去,他愣了一下,拔腿往院子跑往娘屋裏跑。

屋裏譚芸芬在哭着幫褚青娘拍背,褚青娘一遍遍哭,一遍遍嘔,嘔到只剩下一點清水,還在嘔。

地上一大灘黑褐色藥汁。

第二日,許松年架着馬車送褚童上學,下車時褚童把一個荷包遞給許松年:“娘心情不好,許叔能幫我去街上買些小玩意兒,哄娘開心嗎?”

許松年揉揉褚童頭,笑道:“哪用得着你的。”

褚童卻執意将荷包塞進許松年手裏:“麻煩許叔了。”

“你這孩子。”許松年無奈收下荷包,吆喝馬車掉頭往熱鬧街道去。

褚童看許松年走了,才掉頭上臺階進了先生院子。

教導褚童的是為舉人姓秦,在京城挺有名望,聽說褚童請假有些吃驚。這孩子和他哥哥迥然不同,穩重踏實不說,最重要有靈根,不愧他父親的血脈,真正的讷于言而敏于行。

褚童低着頭:“我哥哥去滄州,母親日夜思念幾乎成疾,學生想去街上找點小玩意兒,逗母親開心。”

這孩子自從入學,從沒請過假,秦先生想了想:“百善孝為先,你有這份孝心也是難得,去吧,讓家下人跟緊些。”

“多謝先生。”褚童彎腰揖手。

出了先生院子,褚童往許松年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先是去一家當鋪,花錢買了一身細布衣褲。當鋪夥計問:“小少爺換下的衣裳典當不?”

上好的繭綢,夏天穿通風不沾汗。

“不了”褚童換好衣裳,因為不是定做的,稍微有點長,褚童袖子挽一疊,蹲下身褲腿挽一疊。

當鋪夥計笑着沖褚童擠眼兒:“小少爺這是偷跑出來玩,要不要小的給你介紹幾處好玩的地方?”擲骰子、鬥雞,好玩圈錢的多了去了。

“不了。”褚童拿包袱皮,包了自己衣裳出去。

出去不遠街邊有租馬車的,褚童租了馬車吩咐:“去西橋裏。”

馬車夫收了錢一揚鞭子:“駕”一聲,馬車‘咯咯吱吱’動起來。

褚童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沉默,倒是外邊車夫好心提了一句:“小哥兒去西橋裏做什麽,那裏雖然熱鬧可亂的很,幹什麽的都有。”

“親戚在那兒。”

馬車夫就不說什麽了。

西橋裏準确說都出了京城,在城牆外還有挺遠,不過确實很熱鬧,也确實很亂。褚童從車上下來左右看看,到處龍蛇混雜,有劣質綢衫,也有一兩個錦衣。

有一個不知才收工,還是夜裏沒找到活兒的暗門子,大白天露了半截胸口肩膀,對半大的褚童抛媚眼兒:“弟弟來玩啊,姐姐教你~”

褚童後退半步,劣質的脂粉刺鼻而濃郁。

街巷被攤子占的扭扭曲曲,有賣絲線、賣馄饨的、圍個小圈耍把式賣膏藥的,耍蛇的,賣布的,再往前走還有個殺豬鋪子。

大約就在後院殺豬,到處漂浮着開水燙豬毛的腥臭味,血腥味、幾只蒼蠅嗡嗡嗡在頭頂飛。

褚童深深吸了一口,想起懷安,想起碼頭,想起嘉瀾江,那時候他和娘相依為命,只有他和娘,多好。

再過去有個頂缸的,好些人叫好,隔壁是吹糖人的,褚童一律沒停,直到……

“耗子藥~耗子藥~一包倒一窩,兩包絕後患~”

褚童眼睛一亮,抱着自己衣裳包走了過去。

賣耗子藥的還算有點良心,看買家是個半大孩子,好心道:“這玩意兒危險呢,沒什麽味道,不小心吃了可不好玩。”

褚童笑得無憂無慮:“我娘當差呢,沒時間,我趁着少爺上課跑出來買,娘給了十五文,你看夠不夠?”

“夠夠,你娘給了兩包的錢。”哎呦,不講價,有錢賺,賣耗子藥的高興得眉花兒眼笑。

褚童也高興,收了耗子藥到懷裏,原路回去卻發現忘了一件事:這地方雖然熱鬧卻有些偏僻,沒有租車租轎子的,而來的那輛馬車早回京去了。

褚童抿抿嘴夾緊衣裳包,邁開腿往京城走去,堪堪走到日頭快正中,才走到京城邊兒雇上馬車。

等到學堂跳下馬車,許松年在門口等着他:“去哪兒了?”

“去街上給娘找好玩的東西。”

“找到沒?”

褚童低頭:“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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