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魏文昭回到映霞苑, 路遇幾個下人見了行禮, 魏文昭随意揮手讓她們各自忙去。

宜兒是二等丫頭,負責打簾送水燒茶等活,看見魏文昭進來,“噠噠噠”跑過去掀簾子:“大人回來了。”

‘大人回來了’魏文昭把這五個字,在心裏品了一下,辛苦和驚險都化作甜絲絲暖流。

“青娘, 為夫回來了。”魏文昭微微欠身, 從竹簾進去。

屋裏春桐給褚青娘打扇,譚芸芬挺着相同孕肚, 和褚青娘坐在一處, 一邊做針線一邊閑話。

見魏文昭進來, 譚芸芬停住笑微微的話頭,起身默默屈膝後, 拿着自己笸籮下去了。

褚青娘擡眼看了一眼魏文昭,官帽周圍一圈汗濕,臉有些曬紅的痕跡, 立起的衣領也是汗漬痕跡。

因為這些日子辛苦, 臉頰有些瘦削, 眼睛看起來精神奕奕, 卻能從精神下看出幾分疲憊,因為奔波一天官服也沒那麽挺括,仿佛被太陽曬蔫兒了。

褚青娘看了一圈沒說話,低頭自顧自慢悠悠做針線。魏文昭已經習慣這種待遇, 總比諷刺和冷言冷語好,只要他重新得回青娘的心,一切就都好了。

撩袍在桌邊坐下,等珍兒上了茶,揮手讓屋裏伺候的退下。春桐和珍兒愣了一下,一起看向褚青娘,等褚青娘點頭示意,兩個丫鬟才屈膝退下去。

“青娘”屋裏只剩兩個人,魏文昭含情脈脈看向褚青娘,“思穎婚事定下了,宜王,這幾日聖旨就回下來,可以着手準備思穎嫁妝了。”

“嗯”褚青娘沒擡頭,一邊做針線,一一邊随意點了點頭。思穎嫁妝她一直在慢慢準備,不過這次嫁給郡王,規格得再提高好幾個檔次:“思穎嫁妝你不用管,我會準備妥當。”

魏文昭像所用閑話家常的夫妻一樣,随意中還帶點自嘲,笑道:“是啊,論手頭的錢,為夫可沒有娘子多,不過做父親也不能空手,家裏幾個孩子都一樣,每個成親都會給五千銀子,待會兒我讓魏奇拿來。”

褚青娘點點頭,她從不會反對魏文昭盡父職,能享受到父親、母親愛的孩子才是幸福的孩子,只可憐她的童兒。

魏文昭想了一會兒,又說:“皇子成婚,禮部那邊有固定流程和聘禮,這些倒不用娘子費心,我會關照一下禮部那邊,讓他們把聘禮出的紮實些,別光是花架子好看。”

褚青娘明白,同樣規格的聘禮,同樣七鳳寶釵,鑲寶可以是有瑕紅寶,也可以是拇指大毫無瑕疵紅寶,金累絲可以稀疏粗略,也可以是細密如絲的珍品。作為三子珍東家,褚青娘太明白其中天差地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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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魏文昭這一關照,思穎的聘禮,可以提升七八個檔次,褚青娘停下手裏活計,擡頭對魏文昭道:“喝口茶吧,剛好入口。”

魏文昭心裏一甜,他就知道,只要足夠耐心體貼,青娘總會慢慢回心轉意的。端起茶盞喝了兩口,連往日慣喝的茶水也多了幾分甘甜。

放下茶盞,魏文昭發現,褚青娘已經又垂首做針線,屋裏一時顯得無話可說。

在尴尬的寂靜中坐了一會兒,魏文昭又想起今日驚險來,他想青娘一定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今天實在驚險萬分,萬歲都要開口給宜王、穎兒賜婚,偏偏節骨眼兒上誠王跑去了。”

褚青娘撿起笸籮裏剪刀,剪掉線頭。她并不關心過程,只要結果是宜王就行了。

魏文昭卻猶自興奮:“關鍵時刻,眼看萬歲就要開口給穎兒和誠王賜婚,說實話為夫那一刻心都涼了。”

“答應你是宜王,這要是不成,為夫拿什麽臉面回來見你。”魏文昭含情的雙眼,看向低頭默默做針線的妻子,“幸虧宜王及時出現,一邊咳嗽一邊笑着抱怨兄長不成親,害的他和魯王不能成親無人照料。”

魏文昭心裏多出幾分欣慰:“幸虧你不願誠王,誠王對婚事極排斥,宜王不過一句笑語,誠王就被蠍子蟄腳一樣跳起來,跟宜王急眼跟皇上吵鬧,這要是無意間把穎兒指給他,日子還怎麽過?”

說完魏文昭斂目,思索誠王不遠成親的原因,不過這種沒有跡象的事情,實在不好猜測。

褚青娘清冷的聲音響起:“既沒有隐疾,也不是龍陽,要麽就是有心愛的姑娘無法求得,要麽就是想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但不管哪種誠王這種行為,都很明确表示他對皇位沒興趣,所以陛下應該挺喜歡他的。”

“陛下是挺喜歡誠王的,這幾年越發縱着他……”魏文昭靈光一閃,看向褚青娘,“你說會不會,誠王就是單純不想卷入皇位之争,才不成親?”

也有可能,褚青娘擡頭看了一眼魏文昭,魏文昭星眸奕奕談興正濃。

褚青娘對外揚聲:“春桐”

春桐進來:“奴婢在。”

“準備水,讓人伺候大人沐浴更衣。”

“是”春桐出去。

魏文昭其實還想和青娘多說幾句,他們夫妻能平和說話的日子太少了,他喜歡和青娘這樣閑話家常,可身上确實衣裳板結難受,而且這是青娘對他的關心。

想通這一點,魏文昭笑着起身出去了。

等屋子空下來,褚青娘停下一直忙碌的針線,擡頭看向空蕩蕩竹簾,竹簾外是陽光燦爛的庭院。

不知是‘哎’聲,還是‘籲’聲,一口氣慢慢從褚青娘心中嘆出。

主院,呂文佩在菱花鏡前,左右端詳自己氣色,東珠和銀杏左右伺候。

東珠打開一盒脂粉:“不如夫人點些胭脂好看?”

呂氏看着鏡中自己消瘦下去的臉頰,原來嬌俏的下巴變成尖尖的,臉色也是慘淡。

怎麽能不慘淡,京城她幾乎不敢出去,少有的幾家邀請她也推了,實在進退間害怕被人用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打量;府裏她這主院快成庶院,滿府下人誰不往東院巴結。

還有奶娘,呂文佩眉眼黯淡,奶娘一家消失了,消失的無影無蹤,不知被魏文昭弄去哪裏了。

還有安靜的日子,更讓她心疼的,女兒思華沒了。

想起要去看次女,呂氏打疊起精神:“用一點吧。”

東珠臉上多出幾分喜色,連忙用手指輕輕點了,在呂氏臉上裝扮。

不一會兒裝扮停當。呂氏對着鏡子左右看了看,鮮潤的脂粉,讓她看起來精神不少。

扶扶發髻,呂氏手搭在東珠手上起身:“走吧,去琅琊閣。”

“是”東珠、銀杏伺候呂文佩出門,出了正屋門呂氏停了停,擡腳往東院去。

不是她想去東院,而是琅琊閣,魏思雲原來的院子在東院。

進了東院,并沒有呂文佩想象的輕慢,丫鬟婆子各司其事,見到她也是恭敬行禮。

等進了琅琊閣,寬闊舒朗的院子,讓人生出幾分舒爽,就是不像女兒家閨閣那樣精致玲珑。

院裏高大的松柏,間雜幾棵榆樹棗樹綠意宜人,最可喜棗樹上半樹紅彤彤瑪瑙一樣棗子,中間掩映着一座,鬥彩飛檐大紅柱子兩層樓。

呂文佩先扶着丫鬟手去了主屋,主屋卻挂着一把銅鎖。

銀杏‘咦’了一聲:“難不成三小姐不在?”又自言自語,“那也不對,就算小姐不在,伺候的丫鬟婆子總該在。”

主仆三人四下打量,院子裏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影,正疑惑間綠萼從西邊屋子出來,屈膝:“夫人來了。”

呂文佩問:“你們小姐呢?”

“在屋裏。”

在屋裏怎麽不出來迎接?呂氏疑惑,然後突然想到:難不成病了!不由提起裙子急忙去西間。

進去看到女兒好端端坐在床邊做針線,呂氏提起的心才放下:“這是做什麽?”

跟着進來的綠萼,答道:“小姐學着縫抹額呢。”

呂文佩笑着走過去,就着女兒手看,抹額樣子裁的不錯,但針腳就別別扭扭。

銀杏誇贊:“中秋節三小姐送給東院夫人一條絡子,夫人心裏不得勁好些日子,現在可好了,小姐惦記着夫人,原是要做抹額送給夫人,小姐可真有孝心。”

呂文佩心裏也暖哄哄的:“母親又不缺這個,你才多大費這心做什麽?”四下看了看,問“奶娘和小丫頭呢,怎麽屋裏就你和綠萼?”呂氏在女兒身邊坐下。

魏思年放下針線起身站到一邊:“奶娘和兩個小丫頭,我給了身契放她們回家,抹額是做給褚夫人的,準備她生了弟弟送過去。”

呂文佩心裏一堵:“連你親娘都沒用過你一針一線,你倒惦記做給別人?”

東珠看着三小姐平靜的臉,心裏只覺得冷飕飕不好。

銀杏連忙搶過來做和事老:“三小姐您可不能糊塗,夫人才是你母親,才是會為你打算的人,就算你巴結東院夫人,将來真為你考慮的也是咱們夫人。”

魏思年平靜的眼光在銀杏臉上掃過,最後落在呂文佩臉上:“我沒有母親。”

“你說什麽!”呂文佩驚得站起來。

“我只有父親,我做這些,也不是要巴結誰,只是補償和報恩。”

震驚的呂文佩,不可置信看着女兒,女兒卻平靜無波,小小身子站的筆直。

一時空茫茫,呂文佩不知自己在哪裏,東珠急的連忙呼喚:“夫人、夫人。”

似遠似近的聲音飄飄忽忽,呂文佩一點點回魂,身邊只有兩個丫鬟着急,女兒卻淡漠而平靜的站在一邊。

‘啪’一個耳光,呂文佩抖着手,指着魏思年說:“你,你再說一遍!”

又是耳光,淚水順着眼角流到鼻梁,魏思年被打偏的頭正過來,看向呂文佩,忽然淚如雨下。

八歲的孩子哭道:“黃媽媽造謠你明明知道,可是你去了兩次映霞苑都沒說出實情,你知道我有多盼望你說出來嗎!”最後一句話,眼淚濺着怒意爆發。

“天花生死之際是大娘救了我,沒有大娘我早就死了,我和二姐把生恩還給你了!你任由黃媽媽造謠不澄清,我為了補償褚夫人和大姐,把養恩還給你,母親以後只當沒我這個女兒吧。”

說到最後魏思年,已經沒有悲憤,臉上只留下平靜和淚痕。只不過擦一擦,淚痕也沒了。

呂文佩不知是氣還是怕,指着魏思年平靜的小臉,纖細的肩膀抖個不停。

銀杏一邊撐住呂文佩,一邊回頭焦急:“三小姐說什麽胡話呢,親母女能說不是就不是?”

呂文佩抖着肩膀氣怒:“她有牛痘之法,不給你們姐弟用,如果用了,你們怎麽會得那惡疾?小小年紀識人不清,你把她當什麽好人、恩人?”

魏思年平靜道:“她有什麽都是她的,我憑什麽要她給我,幫我?”

呂文佩愣住了,呆呆看着女兒,看她從床上拿了笸籮去窗下坐了,繼續一針一針認真縫抹額。

屋裏寂靜的沒有一絲聲音,只能偶爾聽到院裏樹葉‘沙拉啦’風吹聲。

半天,呂文佩擡頭蒼然四顧,空蕩蕩的屋子除了家具,沒有半點多餘裝飾。

一陣陣眩暈在腦中閃過,呂文佩恍惚,報應,這是報應!

映霞苑魏文昭沐浴過後渾身舒适,換上家常衣裳坐在書桌後算賬,算盤珠偶爾發出聲響,褚青娘坐在床邊低頭做針線。

看起來靜谧安詳,仿佛融為一體。只是魏文昭不知道,他永遠融不進來。

褚童散學回來請安,魏文昭合上賬冊,笑吟吟從書桌後起身:“過兒今天學了什麽,有不懂的地方為父幫你講解一二。”

一邊說,一邊走到褚青娘身邊坐下。

褚童揖手垂眼回道:“謝謝父親垂問,先生講的很好,思過沒有不明白的地方。”

你不是我什麽人,我不需要你講解,褚童沉默。

魏文昭欣慰的笑了笑,又想起魏思過名字來歷不太好,那時他帶着怒氣,現在倒可以用來和青娘緩解關系,笑眼對褚青娘:“思過名字你一直不喜歡,不如換一個?”

褚童再度揖手彎腰:“靜坐常思己過,思過覺得這名字挺好,不用改。”我會一直記得自己的過錯,這一生不會再犯。

魏文昭欣慰點頭:“過兒能這樣想,也很不錯。”

嬌兒賢妻都在身邊,魏文昭覺得幸福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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