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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青娘停了一下, 腦裏仔細思索過利弊, 将手中針別在衣服上,肌膚慢慢放入笸籮,才擡頭對上魏文昭冰冷的怒火。

“明王觊觎思穎,所以他不能上位。”

什麽婦人之見,魏文昭氣笑了:“所以你就想支持宜王上位?你知不知道那個位置有多孤單,你知不知道上那個位置, 人是會變的?”

褚青娘當然知道, 也許她沒有魏文昭知道得清楚,可她處在三子珍東家的位置上, 和原來碼頭擺攤, 周圍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褚青娘垂眼看自己手背, 歲月的流逝到底還是有痕跡,手背到底少了那份潤澤, 多了幾根脈絡。

魏文昭道:“你以為太子妃,皇後那麽好做?宜王他現在單守着穎兒,将來最多再納幾個出身不怎麽樣的側妃, 可是皇上呢?穎兒将成為衆矢之的, 岚兒将會是第一個被當做眼中釘的, ”

魏文昭越說越氣:“你只看太子和明王就該明白!”

褚青娘何曾不明白, 她何曾不想女兒一生安穩榮華,可是事情由得了她嗎!

擡起頭褚青娘同樣冰冷夾雜怒火:“那怎麽辦?由着明王上位,然後兄奪弟媳,讓穎兒最後不明不白消失在後宮, 或者改換身份當個不光彩的嫔妃?”

魏文昭頓了一下,然後冷笑:“你以為穎兒是誰的女兒?我這吏部尚書難道是擺着好看的?”

褚青娘輕蔑的笑着,看着魏文昭:“男人什麽樣你不清楚?得不到永遠是的最好,不說別人,今上難道沒有納已故廣王正妃為嫔?”

廣王是先皇次子,奪嫡失敗在今上登基三年後莫名去世,正妃屈氏成了今上後宮一員,只是随着廣王子嗣接二連三夭折,屈氏也自盡在後宮。

這是天佑朝不能說的話題,魏文昭急着呵斥:“你瘋了,什麽都敢說!”

褚青娘壓下心中火氣,重新撿起針線,平了平心氣:“我寧願穎兒在後宮守着皇後尊榮,也不想她将來莫名其妙任人欺辱。”

魏文昭氣得握緊拳頭,身體忍不住前傾,壓低聲音從齒縫道:“我說了,穎兒不會有事。”

“憑什麽,就憑你吏部尚書,就憑你有從龍之功?”褚青娘風輕雲淡的一針一線縫袖口,“你也說了,人上那個位置是會變的,你有從龍之功又怎麽樣?親兄弟都能痛下殺手,更何況你一個臣子。”

魏文昭看着褚青娘完全說不聽的樣子,氣的牙根緊咬,臉上肌肉一股一股跳動:“你就是這樣,從來這樣,認定的理從不回頭,從不顧家族和夫君孩子。”

一股氣從胸肺沖出來,這氣是對女兒未來的擔憂,褚青娘忍了幾忍,沒忍住,扔掉衣裳擡頭對着魏文昭冷笑:

“魏文昭,說的那麽好聽,不過是你自己的私心!你想擁護明王上位,然後憑着手中絕對權力,再次把我握在手心搓扁揉圓。我被你蹉跎一生,就算再蹉跎下去,我都可以忍。可是你讓我看着穎兒也像我一樣,被一個男人随意折辱甚至送命?你做夢!”

褚青娘眼裏明明白白,燃燒出青色火焰,那是對魏文昭的憤怒。

魏文昭愣了一下,看着那憤怒竟然有些無所适從,這是他第二次從褚青娘眼中看到這種怒火,第一次是褚青娘要堕胎時。

可是魏文昭很快把無所适從丢到一邊,挺起胸對褚青娘憤怒道:“你覺得我在折辱你?覺得我把你握在手心搓扁揉圓,褚青娘你摸着良心說!”

想起自己往日的種種忍耐和體貼小意,魏文昭完全爆發:“我若真的把你搓扁揉圓,豈能容你三子珍随意發展?我若真的折辱你,你的肚子就別想歇着!”

褚青娘立刻回道:“你容三子珍随意發展,不過是因為你以為三子珍最終是魏家的,現在知道是褚家的,你不就立刻動手打壓?讓我如何,你以為你不想嗎?”

褚青娘冰冷冷的笑“你只不過是承擔不起,我魚死網破的後果罷了。”

曾經恩愛的少年夫妻,終于第一次針鋒相對,彼此冰冷的盯着對方,誰也不肯後退一步。

……

深夜幽暗的夜光照在床帳裏,兩夫妻中間的小孩,睡得四仰八叉,肉乎乎小腳丫子抵在母親後腰,圓圓的小腦袋頂着父親後背。

魏文昭面向床外,眼睛看向夜光中模糊的羅漢榻,白日他完全不聽褚青娘的話,可夜深人靜時,他卻不能不想:明王觊觎思穎?

魏文昭眉宇沉沉,褚青娘只知道今上納了廣王正妃,卻不知道先先帝,連自己小姑都娶過。帝王家這種風流韻事,實在不算什麽。

可他半只腳踩在明王船上……

魏文昭抿緊嘴唇,要從明王船上下來不難,可是真讓宜王上位?不,魏文昭直覺不喜歡。

魏家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是他放棄發妻,辛辛苦苦兢兢業業一步一汗水,一步一腳印得來的。魏家在朝中并沒有根基,思雲雖然從軍,可他姐姐一旦成為皇後,宜王能放心他,甚至放心邵家?

還有思過,就算有青雲志,作為國舅宜王能用他?

難道為思穎一個,放棄魏家整個前程?更何況思穎一旦入主後宮,岚兒作為嫡子,得多少雙眼睛盯着,将來一旦出現任何問題,第一個倒黴的就是魏家。

魏文昭閉上眼,雖然國丈地位崇高,可他不想再戰戰兢兢過下半輩子。

床的另一側,褚青娘同樣沒睡,黑夜裏看着靠牆的床帳,薄軟的繭綢垂下一條條縱紋。

她不願女兒面對将有的危險,她不願女婿面對不得志的一生,可這些是穎兒想要的嗎?宜王上了那個位置,真的會變嗎?

褚青娘倒不擔心兩個兒子,思雲在邵家過得樂不思蜀,對他來說成為大将也好,成為兵卒也罷,就是喜歡軍中。至于褚童,褚童最大的願望是成為一方父母官,好好造福當地百姓,所以誰上位都可以。

還有思成,褚青娘早就打算将三子珍交給他,從小就着意培養孩子對生意的喜愛,也是運氣,這孩子生來就對行商充滿向往。

唯有思穎,她願意進那看着風光無限,實際很難把握的後宮嗎?

第二日,魏文昭和褚青娘若無其事,一起陪小兒子用早飯,然後褚青娘處理三子珍內務,異寶閣全部開張——怎樣能獲得最大利潤。魏文昭則抱着魏思成去花園玩,只是沒多久天佑帝就召魏文昭進宮下棋。

褚青娘看魏文昭收拾停當出門,等他出門也立刻收拾一番,帶着小兒子去宜王府。

先跟宜王說了魏文昭進宮的事,然後才領着小兒子去魏思穎院子。

魏思穎正帶着幾個小丫頭陪岚兒玩,一歲多點的小家夥,晃着藕節兒一樣小肉胳膊、小肉腿,顫悠悠學走路。

高擡腿晃着身子踩下去,腿上小嫩肉呼嚕呼嚕打顫,看見外婆和小舅舅,笑的透明哈喇子順着嘴角流。

“就、就”小家夥不會叫外婆,對着自己小舅舅瞎開心。

魏思成看見小外甥,放開母親手噔噔噔跑過去:“岚兒!”

小外甥一把抱住自己小舅舅,哈喇子蹭了魏思成一肚子,兩個小孩兒一起“咯咯”傻笑。

褚青娘對魏思穎笑道:“陪娘去花園走走。”

魏思穎也是機敏的,尤其宜王把所有事都跟她說了。她笑吟吟安排好宮女照看兩個孩子,母女兩攜手往湖邊散步。

習習微風從湖面吹來,跟随伺候的宮女遠遠墜在後邊。

魏思穎側頭看自己母親,這麽多年過去,母親似乎沒什麽變化,只是氣韻一年比一年沉靜。不,還是有變化的,臉頰開始微微下墜,眼角多了幾絲輕微的魚尾紋,可韻味卻更加宜人。仿佛陳釀的酒終于開封,氣味醇香而悠長。

也許這就是父親越來越放不開母親的原因吧,女人總要有自己的味道,不依附男人,才讓男人更念念不忘。

一陣風來,吹的褚青娘耳邊發絲來回舞動,她轉向魏思穎:“穎兒,娘一直沒問你,娘支持宜王做太子,你願意不願意?”

魏思穎笑着挽緊褚青娘,給她支撐:“願意,娘我願意,您不知道,阿平他有一身學問和抱負,每日在家看書研究朝政,每每看着他跟我說那些朝政,哪些對,哪些不對,您不知道我雖然笑,可是有多痛心。”

褚青娘悠悠看着女兒:“穎兒,人是會變的,如果将來他喜歡上更年輕的嫔妃……還有不說岚兒庶出的兄弟,就是親生兄弟……”褚青娘回握住女兒的手有些擔憂,“還有萬一奪嫡失敗。”

魏思穎更用力地回握母親:“奪嫡失敗最多和純王一樣半幽閉在府中,和現在有什麽區別?至于将來孩子們如何……”

魏思穎笑:“先得有将來才行,我願意阿平奪嫡,自然也願意承擔将來的後果,至于王爺将來喜歡上更鮮嫩的女孩兒……”

魏思穎停下話頭,轉眼望向遠處的垂柳依依:“人總要往前走才行,怕這怕那一輩子能成什麽事,娘當年身無分文,懷着身孕離開魏家,怕過嗎?”

當年……褚青娘忍不住笑了,果然人老了膽子也小,這一生可不就是要闖一闖才不負人生一世。

禦花園天佑帝負手在前,魏文昭微微欠身在後邊伺候。天佑帝已經五十八快六十了,肩背已經微微駝下去,梳得整齊的頭發早已變成灰白色。

他有些失落:“魏愛卿,朕真的是老了。”

魏文昭連忙彎腰拱手:“陛下春秋正盛,實在不該發此悲秋之言。”

天佑帝搖了搖頭,握了握最近時常發麻的右手,感嘆道:“朕老了,幾個兒子卻讓朕憂心煩惱。”

“陛下……”

魏文昭話未說完,卻被天佑帝擡手制止:“明王的事,你還不知道吧,大理寺已經呈上口供了,确實是他自編自演。”

魏文昭抿嘴,默默跟着帝王沉重的步伐。這個時候他得等,等皇帝說出自己意思,才好一點點順着話繞彎。

天佑帝默默走了一會兒,擡眼虛望遠處:“明王實在讓朕失望。”

魏文昭依舊沉默不語,他還得等,等皇帝說完。

“魏愛卿?”天佑帝回頭。

魏文昭急忙快走兩步欠身:“陛下。”

“你怎麽不說話?”天佑帝想了想,忽然笑道,“不然你覺得宜王怎樣?溫潤內斂性情平和。”

天佑帝說着說着忽然發現這個兒子也不錯。

魏文昭笑着謙虛:“陛下的龍子自然都是好的,可是宜王……”

魏文昭頓了一下,他想起褚青娘說的明王觊觎魏思穎。

天佑帝笑道:“宜王怎麽樣,朕差點忘了,你可是他老丈人。”

魏文昭連忙深深彎腰揖手:“微臣不敢。”

天佑帝熱而松軟的手,扶起魏文昭:“好了,咱們君臣自在說會兒話,說起來在民間咱們還是親家呢。”

魏文昭松口氣笑道:“臣可不敢攀陛下”話雖然這樣說,态度卻如天佑帝的意思,自在平和許多。

“宜王确實是個性情平穩的好孩子,只是他和誠王一樣,志不在朝堂,整日在家看書作畫,性情淡泊得很。”為了魏思穎被觊觎的事,魏文昭沒把宜王說死,留了餘地出來。

君臣兩個慢慢走着,話家常一樣,魏文昭開始慢慢引話題:“要臣說,其實陛下有些求全責備,對明王太苛刻,從古至今那些賢君明君,那個手上是幹幹淨淨的?”

天佑帝輕輕笑了笑沒說話,人們對帝王想想都是完美的,可帝王也是人,甚至是比常人更霸道,更狠的人。

魏文昭觑見天佑帝的笑容,收回餘光繼續欠着身話家常一樣:“儲君是未來的帝王,真要沒有一點手腕心計,沒有一點狠辣果決,豈不是要被朝臣拿捏?所以在微臣看,明王倒是剛剛好。”

青娘你想扶持宜王,也得看我答不答應。魏文昭嘴角勾起一點笑,瞬間又恢複成平和舒緩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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