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論道

孔雲的心情有點微妙。

理智告訴他, 二哥既然對這件事情只字不提, 自然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但感情上來說, 孔雲難免有點小心塞:明明是這麽重要的事情,自己居然是從別人口中, 甚至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雲仔你去哪?”

他騰的一下站起身, 晃了晃手中的《淮南子》, 随口解釋:“有個地方不太理解,我去問問二哥。”想了想,又吩咐道:“團團, 看好墨榕, 別讓他在我房間裏亂來。”

一直對着墨榕躍躍欲試的小奶貓愉快的喵了一聲,看上去對這個請求非常樂意。

不再管瞬間苦着一張臉的墨榕,孔雲推門走出了房間,他問過幾個家仆, 就徑直去了孔顏的書房,敲過門, 得到許可的孔雲很輕松的就推開了書房的大門。

出于修煉的需要和本身對書籍自然而然的喜愛, 孔家每一個人往往都有屬于自己的書房,尚未成年的孔雲也不例外。而對早早成年,已經開始學習幫忙着手處理家族事物的孔顏來說,他的書房只會更大, 在設施上也更加完備。

整個書房裝飾極其簡約, 從腳下的地板到上方的天花板都是上好的木料制成的, 書房的正中央是一張再樸素不過的木制茶幾,四下環繞着幾只精致的藤椅。窗戶開在向陽的一側,晴天的時候,陽光會恰如其分的從窗口裏爬進來,落到書櫃裏整齊有序的書籍上。

就像清晨陽光照耀下的樹林。

但今天的“樹林”俨然不似以往沉寂。

書房的正中央,孔顏正坐在靠近茶幾的藤椅上,低垂着頭,沏一杯香遠益清的茶,另幾只藤椅也迎來了兩位久違的客人。

灰袍的是位眉清目秀的青年,氣質溫和,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書生氣,卻又不似古板書生那樣透着股死氣沉沉的,待孔雲望過來時,他略一颔首,笑意溫暖如明火。

白衣的那位則看上去似乎比孔雲還要小,看上去似乎是鮮活頑劣的少年不假,舉手投足間的從容潇灑分明橫然天成。孔顏與青年交談的時候,少年既不參合,也不在意,自顧自的撐着下巴坐在一旁,一杯接一杯,慢悠悠喝他的酒。

孔雲心中一跳,不等他思維上反應過來,身體已然站得挺直,對着屋中的兩人一躬身,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太白先生,少陵先生。”

他這會兒面上還算冷靜自持,可實際心裏老早就炸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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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族歷來壽命有限,不比那些大名鼎鼎的道家仙人,甚至不如《山海經》裏存活至今的妖族,生前再如何強大,百年之後,亦不過一杯黃土。所謂的詩仙詩聖,當然也不例外。

區別在于,有的人化為黃土,永遠的埋入了塵土。而有的人肉身雖死,其一身詩魂劍意和浩然正氣,卻滲入了筆墨,化而為靈,以靈體的形式不死不滅,存活于世。

眼前兩位,正是如此。

既是本人,又早已不再是本人。

“不必拘束。”似乎注意到了他的拘謹,少陵不在意的一笑:“只是随意的聊天而已,三公子有興趣的話,不妨也坐下聽聽。”

孔雲微微一愣,下意識看向了孔顏,見後者微不可見的一颔首,他這才深吸一口氣,規規矩矩的在另一邊坐下,輕車熟路的翻開了手中的《淮南子》,工工整整的攤在了桌面上。

對于這種情景,孔雲不算陌生。

無論是詩仙,還是詩聖,兩位先生的“道”縱然與孔家的“道”不盡相同,但部分儒家思想上的共通性,也足夠雙方達成思想上的共鳴。如此一來,偶爾接受邀請,抑或上門拜訪,一同論道,也不算是什麽稀罕的事情。

只不過,比起少陵先生,太白先生對此顯然興趣缺缺,大多時候都是随少陵先生一道來,做個陪客而已。

按理說,依照兩位先生的程度,招待兩位的應該是孔雲的父親,作為孔家家主的孔适才對,可不知道為什麽,在孔雲的記憶中,似乎是從三年前開始,負責招待兩位先生的,就只有二哥孔顏一人了。

“……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不為者,因物之所為。通常無為而無不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順自然之理而趨,遵自然之道而行,人則自正,何勞人為?”

清亮飄香的茶水順着壺口落入精致的瓷杯之中,水汽氤氲着茶香袅袅而起,遮掩得青年的神色愈發模糊不真切起來。

“與萬物回周旋轉,不為先唱,感而應之……”孔顏閉上眼,仿佛是在思考對方話中的含義,半晌卻又睜開眼,眸色愈深:“那麽少陵先生可曾想過,倘若大道不行,仁義不施,戰亂不止……而時間,卻不等人呢?”

……

雖然大概能夠理解出兩人所探讨的問題,也能夠清楚的分辨出,少陵先生所說的,正是《淮南子》中的道家“無為”思想,但是這一切都不影響孔雲由衷的感到——

聽不懂!

習慣了日常學習中的簡單模式,這會兒一下子拔高了難度,哪怕理智告訴他,自己與在場的兩人本就不是一個境界的,心裏也難免會有些挫敗心理。他在心裏嘆口氣 ,有些後悔沒有帶筆和紙過來記筆記了。

沒有筆和紙,他索性放下了書,一邊專心致志的旁聽,一邊努力的思考着,很多東西哪怕他現在不能理解,但心裏有個印象,也會對未來受益匪淺。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人的話題又忽然一轉,變得輕松随心起來。等孔雲回過神來時,話題已經不知道偏到哪裏去了——

“……前幾日翻閱少陵先生的詩集,恰巧讀到‘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原以為先生素來內斂,不想也有這樣佯狂的一面。”

孔雲:……

為什麽他覺得這話一點都不像二哥的說話風格?這年頭文人間的商業互吹還有這種吹法的嗎?還是他去了英國一年,已經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

孔雲心裏微微有些納悶,卻不想那頭裏端坐的青年忽而眼眸一亮,笑意從唇角一直蔓延到了眼底,“阿顏也這麽覺得嗎?”他神色漸漸腼腆,卻又帶着點點說不出的得意:“這首詩是我當年初見太白作的。”

孔雲:“………………”好像明白什麽了。

“不止這一首,我還寫過‘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還有,‘死別已吞聲,生別……’”話到一半,似乎是聯想到了落筆時的心境,青年的神色也變得黯淡下來。

“少陵——”

壓抑的情緒持續了不到一秒鐘,就随着另一個人的呼喚宣告結束,孔雲眨了眨眼睛,并不意外的看着對面的青年一手撐着桌面,懶洋洋的坐直了身體。他身前幾只不大不小的酒壇已然告空,眸色卻反而漸漸清醒起來。

是的,青年。

也許是因為化靈的過程中出現了失誤,又或者其他什麽不為人知的原因。總之,不同于始終是青年模樣的詩聖,大名鼎鼎的劍仙大人固然也有飄然不群的風姿,可一旦喝醉了酒,就會奇妙的變回十歲上下的少年人大小。

就像是醉酒的副作用一樣。

不過,現在看來,應該是醒酒了吧?

很難說他有沒有被來自摯友的聲音安撫到,但少陵的神色的确柔和了下來:“說起來,太白當年也有為我寫過詩——”

被贈詩的滿心歡喜,贈詩的那個卻微微眯起了眼,漆黑如墨的眼眸裏透出幾分困惑和茫然來:“……有嗎?”

诶?

迎着三人或期待或迷茫或淡定的目光,青年撐起下巴,微微偏着腦袋,似乎是在認真的回想,半晌他又揉了揉額頭,慢條斯理的吐出幾個字:“……寫過的詩太多,不記得了。”

但這并不是結束。

“不如……”他漫不經心的拖長了語調,聲音裏猶然還帶着尚未完全醒酒的低沉和沙啞,雖是疑問句,可語氣裏卻帶着自然而然的陳述:“少陵,你念給我聽?”

孔雲:“………………”

“阿雲,我上周布置的功課,你做的怎麽樣了?”正在孔雲不知所措的待在原地,不知道該有什麽反應的時候,孔顏忽然開口。

嗯?功課?

上個星期的功課,他不是早就完成了嗎?

等他意識到似乎有什麽地方不對的時候,以“考核弟弟知識”為理由做出告別的孔顏已然輕松的将他帶了出來,兄弟倆在走廊裏面面相觑,不遠處的庭院裏,偶爾有錦鯉躍出湖面,發出啪嗒的聲音。

經歷了這麽一個突如其來的插曲,好一會兒,孔雲才想起自己去找二哥的初衷。他抿了抿唇,開口道:“二哥……”

“二公子……”

目光轉移到不遠處的家仆身上,孔雲下意識閉上了嘴。孔顏顯然也注意到了——似乎想到了什麽,他的面色微沉,略一遲疑,便低下了頭,溫聲道:“阿雲,你自己先回書房看一會兒書,有什麽不懂的,我回頭再教你,好嗎?”

“好。”

目送着孔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走廊的拐角,整個走廊也頓時變得更加清淨起來。孔雲就這麽靜靜的待在原地,一個人無聲的站了很久。

直到天色漸晚,他才低下頭,慢慢的向着自己的房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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