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偏移

對于時值九歲的尼貝爾而言, 這是他一生中最特殊的一天。

他在沉沉天光中睜開了眼, 對着灰蒙蒙又近在咫尺的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慢吞吞的從單薄得只剩一個光禿禿的床板上爬起來, 腳踩上地面的時候, 驚起一只巴掌大的老鼠, 忽地從他身前一蹿而過。

尼貝爾眼睛都不眨一下, 見慣不怪。

這是他的房間。

在他人生中有記憶的前四年裏, 他一直都住在這間狹小得很難說是房間的地下室中。房間裏沒有照明物,一直像是犯人般被要求待在房間裏的尼貝爾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什麽時候, 他只能通過那扇靠近地面, 卻被封鎖了大半的窗戶裏, 隐隐窺得一線來自外界的光。

像老鼠一樣活着。

但他或許又比老鼠要好上一點——他不需要像老鼠一樣到翻箱倒櫃的尋找食物,每到飯點,都會有叫不出名字的仆人送來食物,而他要做的僅僅只是老老實實的待在這件房間裏,不被任何人所看見。

“你最好老老實實的待在這裏。”

在他有一次趁着仆人不注意, 偷偷跑出去的時候,那個他血緣上的母親沉着臉命人将他綁回了這裏, 她冷聲警告道:“聽着, 尼貝爾, 這已經是我們最大的仁慈了。如果你敢再從這裏偷跑出去,家族會直接将你交給教會處置。”

尼貝爾很委屈。

那時他尚且不明白為什麽父親和母親要這麽對待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同樣是父親和母親的孩子, 弟弟熱裏可以肆意的活在陽光下,而他就必須躲在黑暗角落中的陰影裏,不得與任何人接觸,像罪犯一樣活着。

他這麽想着,也這麽問了。

一直到很多年以後,尼貝爾都始終沒能忘掉母親那時的表情,那位衣着華貴,姿态優雅的領主夫人就像是碰到了什麽髒東西一般,嫌惡的拍了拍裙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冷冰冰的睨了他一眼。

“你根本就不明白,你對我們來說意味着多大的麻煩——”女人說着,面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不耐煩:“能夠允許你像現在這樣活着,不被教會的牧師燒死,這已經是家族對你全部的愛了,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也別再幹這種愚蠢的事情——你就不能不那麽自私,站在家族的角度,為我們想想嗎?”

說完這段話,像是再也無法忍受眼前的一切似的,女人施施然轉身,提起裙擺快步離開了。

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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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小的木門再一次被合上,也帶走了外界的最後一縷光。

在那之後的整整四年裏,尼貝爾再也沒有嘗試過離開這間房間。

小小的尼貝爾什麽都不懂,卻清楚的聽懂了母親的每一句話,他不明白為什麽教會會想要燒死自己,但這不影響他選擇了乖乖的待在了這間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裏,因為母親要求他“別那麽自私,為家族想想,別給家族添麻煩”。

這讓年幼的尼貝爾覺得,待在地下室裏的日子,似乎也不是那麽難熬了。

因為家人是“愛”他的,所以作為回報,他必須乖乖的待在這裏,不給家人添任何麻煩。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那一天,塵封四年的地下室被打開,他第一次被允許走出這間狹小的房間,帶他出來的仆人替他換上了幹淨的衣服,領着他去了姹紫嫣紅的小花園,在那裏,他見到了從未見過的風景,也見到了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人。

“這是來自東南部的雷克斯先生和他的妹妹桑妮小姐,”他那從未謀面的父親如此介紹道,語氣裏不乏谄媚:“這次來,是專程送你去首都的大領主家學習的。”

哪怕是領主貴族,也有西歐偏遠地帶的小領主與位處國家首都的大領主之分,對于擁有一定的土地,地位尴尬的小貴族來說,讓自己的兒子從小去另一位大領主家中學習戰鬥技巧,将來成為對方麾下的騎士,借此與帝都貴族搭上線,也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上升途徑。

至于那位素未謀面的大貴族為什麽會知道自己有個從未露面的兒子,又為什麽瞧得上他,男人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對他來說,對方不計較尼貝爾的“特殊性”,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

尼貝爾不太明白“父親”的意思。

他只知道,眼前發生的是一件好事:它讓他走出了灰暗的地下室,光明正大的站在了白雲藍天下,甚至有生以來第一次……得到了父親和母親的罕見的笑臉。

這讓他在知道,自己将會跟着這位陌生的雷克斯先生前往遠方的城市時,也并沒有因此而生出什麽傷感不舍的情緒來。

能夠在不給母親造成任何麻煩的情況下,離開那間小小的、黑暗的地下室,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離別的宴會開得極其盛大。

所有人都很高興,父親母親如此,弟弟熱裏也是如此,反倒是被熱情招待的兩位客人神情冷淡,不甚在意的模樣。偏偏好像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似的,仍是好言好語的賠笑着,也不見絲毫尴尬。

在家人喜悅的目送下,尼貝爾茫然的跟着兩位來客人走了。

“德拉科,我真搞不懂你。”他們沒走出多遠,尼貝爾就聽到兩人中的年輕少女低聲抱怨道:“只不過是接一個小巫師而已,我們大可直接去那間地下室帶他走,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攔下我們,用得着這麽麻煩嗎?”

小……巫師?

那是什麽?

尼貝爾睜大了眼,神色不解,只不過,在場的兩個人顯然都沒有替他解答疑問的意思。

德拉科既沒有關注身邊的小巫師,也沒有搭理神色不滿的海蓮娜。此刻他漫不經心的注視着遠方看不見的道路盡頭,看上去壓根就沒有把對方的抱怨聽到心裏去,這會兒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回:“所以我們就應該像你說的那樣,偷偷的來,偷偷的走——像兩只大老鼠帶走一只小老鼠?”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海蓮娜有點生氣了:“我們明明可以更幹脆一點解決這件事情,而不是在方法上浪費多餘的時間——”

“你覺得這種方法很多餘嗎?”德拉科問道。

海蓮娜微微一愣。

他說這話時神色極淡,語氣也很是随意,她卻下意識噤了聲,有種不敢再冒犯的感覺,一時間竟愣在了那裏,說不出話來。

早些年在霍格沃茲的時候,作為被羅伊娜扔給德拉科“教育”的熊孩子,兩人其實平日裏也沒少互怼,只是大多時候,海蓮娜都以失敗告終。

嚴格來說,那個時候的德拉科其實比現在的他遠遠要冷淡得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近朱者赤,自霍格沃茲畢業後,當年的斯萊特林級長反倒多了股溫文爾雅的氣質――海蓮娜甚至幾次見他眼含笑意,和幾個流浪巫師,乃至麻瓜談笑風生的情景。

明明是和她喜歡的人極其相似的氣質,海蓮娜卻反而因為對方的這種改變,而多了些難以言喻的……畏懼。

她怔怔出神間,卻見一旁的德拉科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下了腳步,垂眸向迷茫不安的尼貝爾望去――

“巫師不比麻瓜高貴,麻瓜也不比巫師低賤。”他淡淡說道,仿佛根本不在意眼前小巫師聽不聽得懂:“決定你是像老鼠一樣灰溜溜離開那裏,還是高高在上揚長而去的,不是你的種族,而是你的本事。”

尼貝爾愣愣的看着他。

“你……”海蓮娜張了張嘴,感覺有點見鬼,她瞥了眼小巫師似懂非懂的臉,又轉回頭,壓低了聲音,磨牙道:“……要我說,你完全可以考慮接任斯萊特林院長的位置――斯萊特林的招生人數一定會因為你的加入而創造歷史新高的。”

德拉科沒理她。

遲暮的陽光懶懶的傾斜下來,順着男人的身體慢悠悠爬下。落日的餘晖中,墨綠底淡銀邊的緊身衣襯得他的身形愈顯修長挺拔,幹脆利落中透着一種迥異于巫師長袍的優雅和矜貴。

這不奇怪。

他們能光明正大的從那位小貴族的莊園帶走尼貝爾,并不是他們用什麽方法欺騙了那位貴族領主,而是德拉科的确和首都某位大貴族建立了極其牢固的利益合作關系,這讓他們這些年來在尋找未成年小巫師時,輕松方便了不少。

――甚至由于那位大貴族的消息來源,及時救下了不少本該慘遭教會迫害的巫師。

“斯萊特林教授怎麽就沒打死你?”她小聲嘟囔道。

……事實上薩拉查還真“教訓”過德拉科。

剛得知自己的得意弟子和他瞧不起的麻瓜有所合作時,薩拉查氣得直接出了趟霍格沃茲,專程指點了一番德拉科的魔法決鬥技巧。

但這種丢臉的事情,他沒道理對海蓮娜提,因此德拉科假裝沒有聽見對方的話,簡單粗暴的就略過了這個話題:“附近沒人,我們幻影移形回去。”

海蓮娜還想說點什麽。

但她瞥了眼對方已經稍微透出淡淡不耐煩的眼眸,到底還是識趣的選擇了閉嘴。

不過眨眼的功夫,他們就從無人的郊外轉移到了人聲鼎沸的霍格莫德,六年的時間足夠令一片人煙寥寥的廢墟初具日後的雛形,海蓮娜在層層建築中準确的找到了刻着風鈴草浮雕的酒吧,帶着尼貝爾推門走了進去。

他們剛一進去,就有巫師向他們微微颔首,以示招呼,其中一個看上去溫柔可親的女巫走了過來,輕車熟路的将尼貝爾帶走了。

完成任務的海蓮娜很高興,當他們順着小門進入到酒吧更為隐蔽的深處,恰好撞上某個熟悉的青年時,就更加愉快了――

“雲!”海蓮娜一下跳了起來,驚喜的給了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你終于回來了!”

“好久不見,海蓮娜。”孔雲溫和的回抱了她一下――只是一個僅限于禮儀的擁抱,便自然的松開了她:“我聽說你和德拉科出去接一位小巫師了,一切都還順利嗎?”

“中途耽擱了點時間,不過總體都很順利。”海蓮娜說道。

好不容易見着孔雲,她這會兒其實有很多話想說,然而還沒開口,卻見青年微微蹙眉,有些擔憂的問:“德拉科,漢吉斯告訴我,斯萊特林教授專程過來指導過你魔法決鬥,你沒事吧?”

當然沒事啊。

海蓮娜憤憤不平的想,她還巴不得斯萊特林教授下手再狠一點呢!

她一邊想着,一邊擡頭向德拉科望去――

海蓮娜清晰的看到,根本什麽事都沒有的前斯萊特林級長眯了下眼,便若無其事的移開了目光,用平靜的語氣回:“沒事。”

……怎麽看都像是有事的樣子。

難道斯萊特林教授下手其實很重,但是自己沒有看出來?

海蓮娜一時有點迷茫,直到她看見黑發青年抿了抿唇,神情一下子鄭重嚴肅起來,然而就在他低頭認真的查看對方的傷勢時,“傷患”卻擡起頭,微微挑了挑眉,不耐煩的睨了她一眼。

海蓮娜:………………???

你們斯萊特林都這麽不要臉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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