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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皇帝的總是很忙,大概是沒有什麽風花雪月的事,真心難求,假意易得。
聽完小曲,皇帝一定要擺駕翊坤宮,深更半夜把娘娘從夢中驚起來,娘娘坐在床上,隔着紗缦和皇帝說:“陛下深夜至此,所為何事?”。
皇帝站在紗缦外,約摸是尴尬,後來他發現皇後睡覺時也收拾的齊齊整整,感到驚異,于是他問:“輝月睡得可好?”。
輝月是皇後,執掌中宮十多年,與皇帝雖非朝夕相對,也是深谙其秉性,聞言先是一愣,才斟酌着詞句小心道:“陛下可是有心事?”。
紗幔上,皇帝的剪影沉默得如同雕塑一般,輝月于是披衣起身,燈花漸弱,她夜間視物模糊,摸到皇帝身邊時絆了一下,皇帝伸手扶她,輝月一拽那衣袖冰涼,忍不住蹙眉,又不敢多言,只得抿緊嘴。
皇帝了然的說:“都怪如意郎,更深露重的也不看着點朕,怎麽盡由着朕胡鬧。”
如意郎:“ ………。”
皇後也有些日子沒見皇帝了,但她和皇帝做了十幾年的夫妻,自少年時相伴,一路從王妃做到了皇後,她太清楚皇帝的心思,後宮中風雲詭谲,朝堂上暗流洶湧,這些年大起大落的,她和皇帝都挺過來了。
這個男人心性堅毅,手段果決,唯一能動搖他心神就是碧雲宮的那株桃花,那些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毀了那株桃花樹。
她從來沒見過皇帝那般模樣,比他第一個皇子早夭時哭的還慘。
那個時候皇帝還很年輕,二十多歲的郡王爺,當了父親可高興了,早呀晚呀盼着孩子出生,可她福氣薄,沒能留下那個孩子,也傷了身子,不能再生育。
皇帝把那些事都記在心裏,念着想着,硬生生的把她扶成正妃,一路平安的做到了皇後,直到如今,皇帝還記着那個孩子的忌日,為他齋戒,為他誦經。
她的孩子是有福氣的,只是可惜了。
皇帝扶着皇後坐到塌上,她輕輕握住皇帝的手,忍不住勸道:“臣妾知道陛下傷了心了,陛下有心事一定要和臣妾說。”
皇帝沉默着,拍拍皇後的手,收了面上輕松的笑容,他沉着的臉孔顯得冰冷而寂寥,望着燈光笑笑說:“輝月知道朕,可是朕卻不明白,朕病了這些日子,以為自個很傷心的,傷心啊,什麽時候是個頭呢?朕已經熬不動了,朕贏不過他。可是話說回來,朕發作那些大臣,妃子,甚至朕的兒子,都是為了朝堂,為了大魏天下,朕沒有做錯事,也并非為殺了那些人內疚。”
皇帝頓了頓說:“我只是熬不動了,熬了許多年,輝月,你說說,多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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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似想起了什麽,堅硬的輪廓變得無力起來。
皇後沉默着凝望着皇帝的側臉,燈火微暗,她輕輕握着皇帝的手起身,皇帝牽着她,慢慢摸索着,握緊了。
皇後仔細端詳着皇帝的臉,溫柔的說:“十三年,臣妾和陛下在這宮中呆了十三年了,陛下等了他十三年。”
皇帝笑了,他的笑裏多少夾雜着自嘲的意味,他的眉眼也是極好看,可是你要仔細瞧,就會發現那雙眼裏有淚,可在暗淡的光線下皇後什麽也看不清。
皇帝說:“十三年,的确是很久了,輝月,你想出宮走走嗎?。”
皇後搖搖頭,眼中含着溫軟的笑意,她伸手撫平皇帝衣衫上的褶皺:“陛下才應當出去走走,陛病了這麽些日子,老待在宮中,人都瘦了。”
皇帝想了想,點頭,他垂下眸子,眼睛裏有期望:“輝月,再等一段時日,我便帶你離開這裏,你一直很想去看阮卿的墓,大漠,塞北,聽說那邊風很大,會下京城看不到的大雪,我帶你去看。”
皇後手一頓,不敢擡頭去看皇帝的神情,也不敢揣測皇帝的意思,她只是溫柔體貼的勸皇帝睡下,背過身,卻忍不住發抖。
謝宜與妻子新婚,按制應休三日早朝,但他不太放心,仍來上朝。
朝會散後皇帝在養心殿召見幾位老臣,太子随駕,自早朝起太子便跟在皇帝身邊,皇帝每每先問過太子,理出他不足之處,再悉心教他分析其中厲害。
皇帝讓太子同朝臣商議,他只略略提點,容着一幫子老狐貍和太子打機鋒,太子最初滿額頭的汗,漸漸也沉下心來應付,皇帝就在一邊看着。
議事時間長時,禦膳房送上點心茶水,怕餓着一屋子的老臣。
如意郎掐着時辰把藥端上來,皇帝自病後身體便不大好,眉眼間有些困倦,他端起碗來一飲而盡,好似察覺不到苦味。
謝宜不自覺凝視着皇帝的動作,有些微愣神,只是片刻便收斂了神色,眼底仍然是清風霁月,古井無波。
重修運河之事議了一年,本該早些定下,哪知皇帝大病許久,耽擱到現在老臣們早已經拟定好了章程,只需要太子或者皇帝點個頭,便能即刻開工。
偏偏太子較真,要問個明細,皇帝但笑不語,坐的乏了便讓如意郎扶着到養心殿外散心。
天還是冷,皇帝披着的大氅上染了梅花的香氣,他站在院子裏,看着梅枝上的雪出神。
謝宜走出養心殿,殿外連着一個小花園,早些年種下三兩株梅花,他沿着小徑走,腳步聲驚動了皇帝。
“陛下。”謝宜走到皇帝身邊,皇帝回過頭來看他,腳下仍不疾不徐的走着,踩得薄雪吱吱響,謝宜跟在皇帝身後,不近不遠。
碧雲宮案後皇帝甚少與謝宜獨處一處,他無疑是個克制的皇帝,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皇帝撥下一枝梅花看了看,說:“今年的梅花開的不如往年。”
謝宜笑了一聲,道:“陛下記得往年的梅花開起來是什麽樣麽。”
兩人間的距離不遠不近,皇帝轉過身,眼睛緊緊盯着謝宜。
他有着皇帝式的高深莫測表情,眼中凝結着幽暗深沉的情緒,看起來在思索與風花雪月無關的事。
謝宜面不改色,籠在袖中的手指情不自禁的扣緊,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但那嚴肅沉冷的神情只出現了一會,皇帝很快展開笑容,他說:“朕在宮中,有時有很多事可做,有時卻無事可做,閑暇時朕數過枝丫上的梅花,知道它一枝花開幾朵,今年的梅花開的不如去年多。”
謝宜說:“陛下雅興。”
皇帝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他面色白,裹着厚重的披風仍覺孱弱消瘦,他似乎在想什麽,謝宜去扶,卻被皇帝側身避開,倚到一棵梅樹上。
他說:“明忱不必扶朕。”
皇帝已經很久沒有叫過謝宜的表字,從他放棄逼迫謝宜開始,他就把那些想說的話都埋在心裏,一層一層的凍起來,然後把鑰匙給了謝宜,恪守着君臣本分的那條線,盼着謝宜什麽時候走過來,什麽時候來打開仔細的讀一讀。
皇帝手握權利,但他身為皇帝更擔有責任,天下百姓指望他,王公大臣指望他,宗室親族指望他。
盼來盼去過了那麽些年,君臣不過君臣,皇帝還是皇帝,不能說誰讓誰失望,只是久無人來,顧影自憐也覺可笑,那些鎖住的心聲成了灰燼,再辨不出原來的模樣。
索性皇帝不再等,不用再數今年的梅花,放下了便是放下了,捆在心上的石頭同心一塊落了地,将那點執念砸個稀碎。
疼過那一聲,竟然也沒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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