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二一·賢刻

江閣老入獄後第二夜,七皇子動用手段,有了探監機會,只能帶一人。江母猶豫後,選擇讓江尋前去。

兩人進入大牢深處,本來看守在那的獄卒不在那裏,這地下的一整層的牢房都沒有別人,只有最深處最暗的那一間,江曠星坐在裏面。

江父似乎已有預感,見到江尋時,只微微一愣,就如往常一樣露出笑容:“尋兒。”然後朝七皇子點點頭。

江尋本不想顯露任何激動情緒,剛才第一眼見到父親,父親一身囚衣坐在冰涼的地面,臉上和身上都有被用刑的痕跡,與他心中所料相差無幾,可到了父親面前,如常的神色卻再也繃不住,一下子流下淚來。

“父親。”江尋一把抹掉淚,跪倒在地,握着江曠星的手。

江曠星摸摸江尋的頭頂,“你母親和妹妹可好?”

江尋點頭,然後又搖頭,“府中都平安,無人被抓走,但母親和妹妹都吃不下飯,她們只盼您早日歸家。”

江曠星苦笑,輕拍江尋的肩,沒說什麽。

七皇子站在一邊,沒有說話。三人靜默片刻,江尋忽然問出一句話,像在心中憋了許久。

“父親,為什麽會這樣?”

七皇子知道,江曠星也知道,這句話後面還跟着一句,沒有說出來——是不是我害了你。

“傻孩子。”江曠星寬慰江尋,“權臣難善終,早晚的事罷了。”

他看着江尋的雙眼,這終究只是一雙二十一歲青年的眼睛,裏面依然是不解,不明白一個人平坦的命運可以在一夜間跌入深淵。

“就是苦了你們。”江曠星嘆口氣。他轉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七皇子,“景王,你可否告訴我,你心中所願為何?”

七皇子深深看了江尋一眼,又重新看向江父,“我所願,不過與自己意中人,走遍山水,安度餘生。”

江父緩緩搖頭:“我所期冀家人子女能有的生活,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剛要開口接着說什麽,忽聽得牢房外的走廊深處,轉角過去,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還有兩人的對話聲。

七皇子立刻警覺,和江父對視一眼後,拉起江尋的手走出牢房,轉了兩次,來到另一個牢房裏,可一進去,江尋就察覺蹊跷,這個牢房的牆裏,在發出聲音,正好比朝這走來的兩人對話聲慢那麽一點點,如同別有路徑的回音。

江尋把耳朵貼近牆面,才發現,那兩人的腳步聲,他能聽得清清楚楚。

七皇子低聲解釋道:“這是僞裝成牢房的聽監室,幾面空心牆相連,連成一個傳聲的通道,牢房裏說的話都能聽清楚,尤其剛才我們在的那一間。但這是雙向的,所以我們要格外小心。”

江尋看着七皇子,“你為何會知道?”

七皇子言簡意赅:“章先生。”

江尋不再追問。章先生是景王府的管家,他曾見過幾次的,但此人身份神秘,看起來也深不可測,看得出是極少有的七皇子信賴的手下,但當中原委如何,他從未着意探究過。

兩人耳朵貼着牆,一下就聽出了來人的聲音,在江父的那間牢房裏,是太子。

但太子只講了一句話,他用不在意的口氣道:“江閣老,我帶您最得力的臂膀來看您了,您二位先敘會兒。”

七皇子看到江尋捏緊了拳頭。

鄒成卓的聲音響起。

他開口直入正題,代表太子的意思,給江父機會,希望江父可以倒戈,反咬景王一口,至于證據,這邊會做好,不用擔心。

江父笑了一聲,“做好?鄒成卓,關于我那種種證據,也是你‘做’的,是嗎?這些年,鍘刀怎麽落,我想過無數可能,卻沒想到是你。你為何要這麽對我?”

鄒成卓也笑了一聲,卻不是像江曠星那樣感覺事情荒唐的笑,而是陰冷幹澀的笑,似乎真有什麽很可笑的事正在發生一樣。

“江閣老,你可還記得幾年前,那場讓你我仕途都更上一層樓的雪災?”

“如何?”

“你可還記得,我求你?”

江曠星沉默片刻,“……又如何?該講的,我當時已和你講了,不可能為了救你一族而臨時改變赈災的計劃,就算這事發生在現在,我也是一樣的答案。”

“呵,”鄒成卓笑起來,“你知道我姑母怎麽死的嗎?”

“我記得,是因寒凍離世。”江曠星回憶道。

“好一個文绉绉的‘因寒凍離世’。我不妨告訴你,江曠星,那時候,青石縣的黎民百姓們剛開始人凍挨餓時,我姑母,鄒府的大家長,辛苦養大我的,這世上我唯一的至親,一直、一直在勸他們,給他們信心,說再等等,成卓就會來救大家,成卓跟着江大人,江大人不是不管百姓死活的人。

“他們就信了,熬着,凍着,餓了一個半月,很多人的父母餓死了、凍死了,很多人的孩子餓死了、凍死了。

“終于,他們做出了決定。江曠星,你讀了那麽多聖賢書,你有沒有讀到過這樣的事呢?一定有吧,書上什麽都有,不是嗎?”

江曠星過了會兒才慢慢問道:“什麽事?”

“吃人的事啊。”

長久的靜默後,鄒成卓才接着道,“也許本來他們也不想。他們先是闖進我姑母的宅子,拆了屋當柴燒,煮了一大鍋沸水,接着開糧倉搶糧食要煮粥喝,才發現糧倉裏早空蕩蕩了。原來我姑母早早拿出存糧施粥後,也餓了足有大半個月了。

“但他們必須找個出氣的人啊。他們問我姑母,你許諾我們的,說鄒成卓回來救我們,他人呢?他在都城做官,天天吃香喝辣,想沒想過他老家的人?狗官,和其他人一個樣!

“這時候,我姑母說,不怪他,怪我。是我為難他了,我許諾的,我還給你們。她就跳進那鍋沸水裏去了。”

鄒成卓用一種奇怪的恍惚語氣講完了這段話,片刻後,他問道:“江曠星,你知道嗎,我本來向往和你一樣,為生民立命,一生清流,直到得了這兩封書信,家中老仆所寫,一封急報,講姑母去世了,一封講她如何去世。

“我把前一封跟你說了。你記得你是什麽反應嗎?”

江曠星回答道:“我允你回鄉服喪。然後,你說,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鄒成卓聽了,語氣平靜,卻陡然間多了一種瘋狂,“你可知,我說‘一切都沒有意義了’的時候,我的心像被一只鷹爪死死攥着?我以為我的心已成了灰燼的,可怎麽竟還能滴血。那之後,最好笑的事發生了:你上表聖上,讓他知道我的族人面對寒冬饑荒,而我卻沒有改變赈災方案。你還在裏面寫,鄒成卓是可以依賴的國之棟梁,真正可堪中流砥柱之任。”

江曠星嘆口氣,“看來,是我看錯。”

鄒成卓笑了,卻是自信的笑,甚至到了傲慢的地步。

“不,你沒有錯。”鄒成卓道,“我就是國之棟梁,我也定可堪中流砥柱之任。”

然後,他壓低聲音,用唾棄的口氣,惡狠狠地說出一句話:

“我只是,不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江曠星沒有回答。

鄒成卓冷笑,“你想不通吧?你以為,你就是人間表率,你以為,天下君子,都應該以你為榜樣吧?

“不錯,曾經,我也是這麽想的。我曾真心仰慕你。

“你知道嗎,如果你只是讓我節哀,那我收拾收拾自己,沒準還是能一直跟着你幹,還是能一直信你那套聖賢教化。

“可你上表聖上,你讓聖上為我加官進爵,讓我成為天下官員的榜樣。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這是交換。

“這天平,一邊是我至親的血淚性命,是她在霜凍中的忍饑挨餓,是她信我,以為我是她的盼望,信賴我會救她于危困。

“另一邊,端着我的官運亨通,端着着我的聲名遠播,端着我頭上這頂又高又重的帽子。

“這天平标着的刻度,就是密密麻麻,‘聖賢’二字。

“我就是從那時候起,看透了你,看透了你這種人,看透了這一切的荒唐可笑。

“我至親死得越慘,我從聖賢這一刀刀刻度裏得到的嘉獎就越多,我的帽子就越高、越重,我就越能平步青雲,為聖上倚重,為朝野內外敬仰。

“您說是嗎,江大人?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明白了:我不想成為這扭曲的一部分。我想做事,我的渴望和決心一點都不比你少,可我再也不想用你代表的扭曲刻度來衡量我自己。

“江曠星,你若不肯與我們合作,決意去死,你也不用擔心身後一切。我必定成為國之棟梁,我必堪砥柱重任,我也一定會位極人臣,呼風喚雨,實現我心中盛世圖景,到那時,我必竭盡全力,讓世上再無以至親換功名的醜事發生。

“什麽聖賢,都給我去死吧。”

這洋洋灑灑一番大論完畢,鄒成卓好像終于說完了全部要說的話,半晌,是江曠星打破沉默,黯然道:“原來是這樣。我以為是我看錯你,可原來,你也錯看你自己。”

鄒成卓沉默以對,江曠星也沉默片刻,然後,竟松口氣般地笑了,“你說的,你要做到。泉下相見,頭頂必是盛世;盛世之上,必是青天。我等着。”

鄒成卓像是愣住了,好半天才蹦出一個字:“你——”卻沒有說下去。

江曠星語氣中的笑意沒有減少,那笑意沒有一絲一毫不屑或不平靜,就像一個前輩對一個後生講一些期許的話時那樣的笑意,“我是錯了。我錯在,我做事為天下蒼生,卻沒把你算在裏面。”

他長長嘆了口氣,“是我錯了啊。”

鄒成卓像被噎住一樣,什麽都沒有說出來。然後,吃吃笑了幾聲,再沒做聲。

太子的聲音響起,“看出來了吧,江閣老和我們不是一路人。毒蛇只能和毒蛇在一起,就算你有自己從善如流的錯覺。”

鄒成卓沒有回答,太子也不多說,只道:“你先出去吧。”就聽得一陣腳步聲,盡頭的大門開合,鄒成卓已離開了。

再開口時,太子語氣變了,恭敬中帶着陌生,底色卻是一股寒意,“少師,許久未聽您講課了,剛才聽罷這一課,獲益良多。”

江曠星語氣平靜,“殿下不必多禮。”

太子輕松地笑笑,“說來,少師對我,真正是一點未看錯。”

“殿下入仕,如魚得水,應當恭賀。”

“恭賀?可我看你,怎麽是越來越一句話都不想和我講的樣子呢?”

江曠星沒有回答,太子自己說了下去。“我的确是先生讨厭的那種人。我還沒變成現在這樣時,先生已經看出我會變成的樣子。所以那年,先生拒絕我。 ”

江曠星依舊沒有說話,太子笑了笑,接着道,“那時候,我就在心中起誓,有一天,就算捆過來綁過來,我也要讓先生成為我的人,為我效力,一生不渝。

“你看,我不是做到了嗎。我起的誓,我發誓要的人,我定不負。

“所以,先生,我最後,再跟你說一次:請先生助我登基,你要的是山河也好,不是也罷,無論你要什麽,我必助你實現,只要你答應站在我這邊。”

半晌,緩緩地,江曠星問了三個字:“你這邊?”

漫長的靜默,空心牆這一側,七皇子心中一凜,他看到江尋咬緊了牙關,額頭滲出冷汗。

“是的,加入我的陣營。”

“老臣沒猜錯的話,如果成為□□,第一件事,就是誣告景王吧?”

“是。您只需要寫下一封陳情書,講明是七弟暗中挪用款項,被我發現,與你商議,七弟見事跡敗露,便以公文來往假造書信,把款項遷移說成是你拉攏他,把你供出去,他卻以一招一損俱損減輕懷疑。”

“看來太子殿下算得周全,既要我不得不加入,又要景王身敗名裂,此後殿下奪嫡之路,又少一個潛在對手。這一盤棋,殿下下了這許多年,功力果然是越來越深了。”

“先生過獎。”

“殿下,其實臣拒絕您邀攬那晚,心中有許多話未講。”

“但說無妨。”

“不……殿下,已沒有必要了。”

頓了頓,太子用冰冷的語氣問:“什麽意思?”

“殿下,那一夜,我不說,因為我在等待,等待您能成為明君的那一刻,您不必邀攬,我也會到您身邊。但現在,我只有一句話:如今的你,已不值得我再說什麽了。”

所有人都被這句話驚到,空氣在決絕的死寂中凝結。

直到,憤怒如猛禽低低盤旋在半空中一般,太子壓住聲音吼道:“……江曠星!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

只一瞬流露心底情緒,下一句,太子又恢複冰冷寒涼的平靜語調。

“要麽照我說的做,要麽,你就得死在這裏。你選吧,江閣老。”

兩人都未說話,唯一的聲響是江尋的冷汗滴落,摔在監獄地上的聲音。這聲音大得吓人。

“十幾年了,”終于,太子開口說話,聲音中有一種疲倦,“你還是這樣,逼得你周圍的人也要跟着你當聖人。你看鄒成卓為什麽那樣?不也是因為你嗎?一點通融都不行嗎?你這樣的硬骨頭,沒靠山沒黨羽,又被那麽多人看不順眼,就算這次聖上保住你,下次呢?下下次呢?用你的代價太高時,他就會抛棄你。這一次,要繼續用你,代價就是七弟退出和我的競争,所以聖上就把你扔掉了。你還不想看破嗎?父皇對你,何曾有真心?你去尋,随你一個個比過來,你再找不到第二個待你真心如我的人,你再找不到對你來說比我更好的君王。是,我是毒蛇,我不是你的同類,我眼中衆生庸庸碌碌不過是從一種痛換到另一種痛,我不為蒼生而為王座,我不為社稷而為我自己,我為這個皇位可以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這難道是我的錯嗎?我難道有別的選擇嗎?可我無論怎樣,對你,我絕無虛假。”

話音剛落,忽然響起驚雷,炸開在所有人耳邊。雷雨來到,片刻已成瓢潑之勢,砸下來一樣,隆隆轟鳴。

在這轟鳴裏,江曠星的話斷斷續續通過空心牆傳來。

“……知……殿下……臣一死。”

一聽到這話,江尋身子一僵就要沖出去,被七皇子死死抱住。

無論江尋怎麽掙紮,七皇子都不松開,用手捂住江尋的嘴,不讓一點聲音洩露出來。以太子的狠辣,如果他知道這裏有三個人,那明天,就是三個人死在天牢的死訊。

雷聲愈來愈大,不在牆邊,他們也能聽見那個牢房傳出痛苦的聲音,在雷聲的間隙中洩露。

這充滿痛苦的壓抑聲音讓江尋的沖撞更瘋狂。七皇子用盡全力,把江尋拖回聽監室中,江尋拼了命地要掙脫,兩眼通紅,血管凸起,已經失去理智。

七皇子心中明白,江尋是知道一切無可更改的。他的父親,為了心中信念,也為了家人,也為了長久理想中的未來圖景,決定站在另一邊,意味着死亡的那一邊。

江尋明白。可那是他的父親。

他不停歇的掙紮撞得七皇子胸口發痛,可七皇子依舊死死地抱住他,用手臂堵住他的嘴,埋住他的叫喊。手腳已經使不出力氣了,江尋就用牙咬,把七皇子隔着袖子都咬出了血。

巨大到駭人的雷聲中,雨重重砸落。

血與汗與淚淌下,暈開,在當年被墨點暈染的衣袖,在他和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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