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新夢
民國二十年,百花門內歌舞升平。
昏暗的二樓包廂裏,半老徐娘倚在門邊,笑吟吟推出身前的小丫頭,“沈先生您瞧,這便是阿音,白香門未來的臺柱子呢。”
未來的臺柱子麽。
她近看更小了。
天生一副嬌俏靈媚的長相,黑發紅唇襯得皮膚如雪,獨獨雙眼泛着清澈細碎的光、稚嫩。
要說天底下的男人要女人,無非紅白玫瑰,無非在清純妩媚裏擇撿。那麽這小孩便是又紅又白,又清又欲,兩廂平衡生得妙極了,只可惜被外來的濃妝豔抹壞了底,生生落成豔俗。
沈先生低下頭去抿茶,忽然開口道:“年紀還小,不該往臉上抹這麽多胭脂水粉。”
語氣談不上說笑,又不太像不悅。紅姨拿不準他的心思,只管胡亂附和:“是、是,沈先生說得對。”
好在大人物無意為難她,擡起眼皮望向小丫頭,溫溫然問:“你今年多大?”
她給他比劃個數字:十四。
“剛才在臺上唱的什麽?”
“上海灘呀,你沒聽過?”
一臉‘你連這個都不曉得,真真沒見識’的表情,被紅姨低低斥責之後才不情不願地收回去。
原來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又問:“你家還有人麽?”
“沒了。”
“怎麽沒的?”
沈音之心不在焉:“她們都說我爸媽嫌我太傻就賣掉了。所以我沒有家,家裏肯定沒有人的。”
再問:“哪個她們?”
她不吱聲了。
腳丫子在布鞋裏動,目光鎖定小圓桌。
沈琛循着視線看過去,瞧見那碟綠豆糕。這回終于提了個好問題:“你餓了?”
沈音之坦蕩蕩地點頭,眼看着他指尖推來小碟子,頓時眸光燦亮。
她伸出五根青蔥似的手指,一把抓住糕點往嘴裏塞。動作迅速而粗魯,恐怕大街上的小毛賊都做不到這份敏捷,用來毀屍滅跡綽綽有餘。
“慢慢吃,這裏還有。”
精致的碟子接二連三挪進眼皮子底下,沈音之高高興興地說謝謝。全然不顧紅姨在後頭青紅交加的臉色,她只管自個兒填飽肚子。
一連下口五六塊糕點,打了個小小的飽嗝猶不滿足,竟然還掏出個布袋子,試圖将油膩膩的餅往裏頭塞,留到夜裏做宵夜繼續吃。
天殺的死丫頭!
千叮咛萬囑咐講規矩,這樣小家子氣!
紅姨氣得翻眼睛,面上陪笑:“萬萬對不住啊沈先生,小丫頭頭天上臺犯緊張,這麽沒禮貌,實在是我沒教養好……”
她想上手掐,卻被沈琛攔住。
沈音之抽空掃來試探的眼神,發現所謂沈先生很默許她的行為,便得寸進尺将桌上美食統統掃蕩幹淨,最後甜甜軟軟地誇:“你真好。”
“有多好?”
“這麽這麽好!”
她抱住一團大大的空氣,臉邊沾着碎末。兩只手更是髒亂,反手便要抹在衣服上……
結果被他瞬間扣住。
幹什麽?
沈音之警惕抽手,但用盡力氣依舊抽不出來。只聽這位沈先生說:“手抹衣服未免髒了些,女孩子應該講究幹淨,是不是?”
男人眉目間凝着化不掉的鋒芒,音調手指皆是冷而有力。沈音之定定看着他,依稀窺見日後數年漂亮幹淨的日子。
又好像沒有,他眼裏什麽都沒有。
她小聲說:“我不抹衣服了。”
沈琛沒有立即放開手,而是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方漆黑的手帕,細細擦拭過手指手心,恍如冰的魚、滑膩膩的鱗片貼着皮膚滑動。
沈音之乖乖地不動,他慢條斯理地擦兩遍、第三遍,猝不及防開口:“紅姨,這未來的小臺柱子,你收多少錢才肯放?”
紅姨幾乎驚掉下巴,進而瞠目結舌:“沈、沈先生,您這是怎麽意思,阿音她……”
“我要帶她走。”
他耐心十足地重複了一次:“多少錢?”
“這、這……”
紅姨眼神閃爍,精于算計的腦子立刻轉起來。
這樣那樣衡量老半天,最終掐着手心道:“沈先生呀,阿音是我花大價錢買來的,足足教養四年才舍得放上臺面。您不信的話,可以随便找個人問問,她們都曉得我在百花門做紅姨這麽二十年,從沒有這麽手把手帶過別的人。”
“這丫頭是個好苗子,再過三五年,以她的嗓子身段必定能撐起整個百香門。所以談不上錢不錢,這事兒實在是有點——”
“看來是我太好講話了。”
沈琛笑:“我問問題不喜歡重複好幾遍,已經很多年沒人敢讓我說上三次,你想試試?”
紅姨驟然失聲,如驚弓之鳥般瑟縮。
以為這事再沒回旋之地,不料他半道改口:“中華民國解放思想,現在不流行賣身契了。要是紅姨真不舍得,不如問問她自己的意思。”
“那……好的呀。”
一股子威脅勁兒纏繞在脖頸,紅姨作出欣然答應的模樣。借口小丫頭人傻反應慢,要求同她她私下說幾句體己話,兩分鐘就好。
沈琛答應了。
下秒鐘女人扯着女孩出門去,沒有走很遠,壓低的聲音混雜在音樂中,瞞不過他的耳朵。
內容沒什麽新奇,大致就講他年少時心狠手辣的發家事跡。接着談及上海灘的幫派之争,生動形象地描述他如何踩着其他六位兄弟的屍體往上爬,成為如今聲名赫赫的沈七爺。
身旁周笙滿眼利光,做個抹脖子的動作。
他搖頭。
周笙面無表情,“弄個傻子來應付沈子安,會不會太冒險了?我認為挑個端莊聰明點的良家小姐,更符合您的身份和口味。”
沈琛望着場下影影綽綽的交纏人形,有些散漫:“你覺得她不聰明?”
“……有點。”
“那說明你還不如她聰明。”
周笙不再說話。
兩分鐘後兩個女子回到包廂,紅姨紅光滿面,仿佛胸有成竹。沈先生則是鎮定自若地放下茶杯,眼也不擡:“阿音,你想好了麽?”
沈音之點點頭,又搖搖頭,忽而興致勃勃地說:“我喜歡點心,你能不能給我好多點心?”
“你聽話就給。”
她追問:“天天給?”
沈琛笑容不變:“天天給。”
“阿音!”
紅姨快把她後背那點肉擰爛了,到底被她從手心裏溜走。
萬千如意算盤功虧一篑,小小的丫頭麻利躲去沈先生背後,只露出半個腦袋,眉眼明豔豔地放話:“紅姨,我要陪沈先生吃點心去啦。”
這事兒發生在1931年9月9日。
“幾點了?”
醒來的時刻,全世界寂靜。
沈琛滾了滾喉結,再度戴上小紫葉檀手串。
多少像那走火入魔的邪教分子,自己掏出封印符咒往腦門‘啪’的一貼,生理性頭疼得到緩解。
前排周秘書看了眼時間:“現在十點。”
“您睡了三個小時。”
車裏伸手不見五指,他的手機亮得太過顯眼,沈琛無意間瞥見日期:2018年9月9日。
“那小孩睡了?”
兩層樓的別墅燈光俱滅,已經聽不到絲毫聲響。沈先生難得睡不清醒,問了句廢話,回過神來改問:“她有沒有說什麽?”
“林小姐問房子裏為什麽沒有衣帽間。”
“好像還想要個游泳池,夏天能夠學游泳。”
周秘書說話的時候,壓不住嘴角的抽動。
畢竟沈老板清心寡欲、潔身自好,幾乎是圈子裏公認的口味挑剔,不曾沾染過丁點女色。
以至于身為秘書但單身的他,完全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需要安置老板看上的、大約要包養的十八線小明星。
更沒想到如今的小女孩,突然被陌生人帶走都這麽坦然大方,還有膽子嫌七嫌八提條件。
怎麽不怕綁架犯惱羞成怒撕個票?
不過好的秘書從不表露私人情緒。他只顧着搜刮着腦袋裏所有建築公司的聯系方式,邊盡職盡責地問:“要滿足她的願望嗎?”
沈琛否決:“不用理她。不然再過幾天,該要上星星月亮玻璃花房了。”
這話沒經過腦子,字裏行間透着濃濃的熟悉、淡淡的無奈。
說完車裏兩個男人皆是怔住,仿佛被人摁下暫停鍵般靜止。
許久之後周秘書才詢問:“您又做夢了?”
沈琛不答反問:“周笙,你在我手底下多少年了?”
周秘書算了算:“五年零四個月再多七天。”
沈琛扯開些許領帶,“我今年幾歲?”
“二十九。”
二十九歲,五年,裏頭有不少時差。
沈琛沒頭沒尾地說:“那你不知道。”
“什麽?”
沈琛把玩手串,不知怎的生出說故事的沖動。
這個故事的開頭是:我從十八歲開始做夢。
翻來覆去、晝伏夜出的夢。
猶如栖息在黑夜裏的怪物,心理醫生、安眠藥、催眠亂七八糟的手段都用了,漫長的夜裏依舊無法擺脫。他根本沒辦法睡。
那時還年少輕狂,想着白手起家殺回國。偏偏這個夢出現的不是時候,夜夜糾纏不休。
眼看着工作效率直線下降,他沒別的感覺,就很煩。煩到完全失去美好的紳士品德,只想把夢裏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揪出來揍。
使陰招有意思麽?
還不如來個正大光明的對決。
十八歲的沈琛懷疑自己被人背後搞鬼,幹脆花大價錢委托國內外所有說得上名的偵探社,勢必找到關鍵人物好好算賬。
結果當然……沒找到。
聽到這裏,周秘書忽然覺得自己知道太多黑歷史。還覺得懂事的秘書,這時候應該發表适當的言論,以免老板時過境遷殺人滅口。
然而他怎麽想怎麽看,如今溫雅沉穩的沈老板實在很難與熱血澎湃的沈·逆襲并為一談。
便只能摸着良心稱贊:“沒想到您以前路子這麽橫,不愧是您。”
沈琛似笑非笑:“沒想到你還挺幽默。”
周秘書摸摸鼻子,不由得想起自己七零八碎聽說過,二十歲的沈先生小有成就,曾經頻繁出入聲色場所。不但夜夜流連忘返,而且身邊無數燕瘦環肥的女人,做派堕落又張揚。
以前他從未當真,如今有些不确定了。
說不準沈先生以毒攻毒,試圖在紙醉金迷裏抛開那點破夢,徹底忘記夢裏的女孩呢?
不過看結果,還是失敗的。
因此二十五歲的沈先生風光回國,經歷一番激烈的家族鬥争。最終在事業上所向披靡,在夢境前一敗塗地,進入了長達七年的賢者模式。
——鹹魚般不屑再掙紮,淡然接受噩夢制裁。
想想都慘。
好久沒聽過如此曲折離奇的故事了。
周秘書頗為嚴肅地感嘆着,某個念頭劃過腦海,猛然皺眉:“難道林小姐她……”
沈琛倏忽笑開。
“我從十八歲開始找她,傾家蕩産;二十歲又想忘記她,刻意去醉生夢死。到現在我已經二十九歲了,根本不在意她到底是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究竟活的、還是死了。但偏偏直到這時候她才出現在我面前——”
“周笙,如果你是我,你想怎麽做?”
他用那種很普通的口氣,緩慢而清晰的咬字卻讓人毛骨悚然。
周秘書板着臉,飛速組織言語:“……想辦法控制住她,再弄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吧。”
自認為這個答案完美符合沈老板的今日所為,他卻不太滿意的樣子。
“五年還太少了。”
沈琛打開車門,逆着清冷的月光起身。輕輕留下一句話:“你不夠心狠手辣,這樣做生意遲會吃虧的,周笙。”
他被他喊地渾身不自在,眼睜睜看着他逐漸走上臺階,走進那籠罩在龐大樹蔭裏的房子。
步步果斷、殘忍。
徑直穿過走廊,走到床幔飄揚的公主床邊。
不緊不慢地摘下手套,而後——
冰冷扼注那脆弱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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