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又夢

寒冷而潮濕的季節,那是1932年後的2月。

清幫頭目之子,沈子安留學歸來,千裏迢迢來到上海替父巡檢。

沈琛作為幫派二把手,負責所有上海事務,自是大擺盛宴為其接風洗塵,以盡地主之誼。

不過這場見面危險系數很高。

因此副手周笙做下嚴密安排。

“酒宴定在春麗大酒店的牡丹廳,座位已經安排好了。到時候您需要背對着窗戶坐,要是沈子安有什麽動作,您只需要舉杯往□□三下……”

“藏身在對面報社的槍手時刻待命,必要時,隔壁百合玫瑰廳還有自己人支援。”

一輛深黑色的雪弗蘭車之內,周笙的語氣低而凝重,渾身肌肉緊繃。似乎處于時刻準備作戰的狀态之中,盯着前方的眼裏閃起肅然之光。

然而當事人沈先生戴起一副金絲圓眼鏡,雲遮月般含蓄掩去鋒利的眉眼。

看上去有些不徐不疾的閑人氣兒,還慢悠悠地拆臺:“你只知沈子安張狂,不知道他身邊軍師個個瞻前顧後,至多半路伏擊試探虛實而已。酒桌之上多半一團和氣,白白你一場周密的安排,倒不如放他們回去睡個安生覺。”

“有必要防萬一。”

周笙難得态度強硬:“昨天下午沈子安的貨船到港,裏頭藏着上千斤鴉片。這回他有備而來,今晚再提起鴉片生意,要是您再拒絕,恐怕——”

“周笙。”

餘光見着雕花樓梯上飛下來一簇火紅顏色,沈琛緩緩點了個名,周笙立刻收聲。

而沈音之已經三步并作兩步跑到車門邊上,探個腦袋瓜子進來問:“沈先生,你覺得我今天好不好看?”

那當然是好看的。

半大的小孩正在長身子,個頭高了點點,臉養圓了點點。一雙貓兒似的眼尾梢微微翹起,瞳仁水亮如色澤飽滿的葡萄鑲嵌着,裸露在外的肌膚更是晶瑩,剔透如剝了殼的雞蛋。

以火紅的鬥篷色澤作襯,她唇紅齒白活活像雪做成的精致女子,險些便融回白雪裏。

沈琛漫不經心:“你的衣服好看,哪來的?”

“你買的呀。”她笑得豔麗。

美得唇紅齒白又驚心動魄,只是反應比常人慢許多,過會兒才不服氣地撅起嘴巴說:“為什麽只說衣服好看?明明我才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他笑:“你知道世界有多大?”

“不知道,反正就是我好看。”

沈音之沒心沒肺地哼哼着,一骨碌鑽進車裏。稀罕地照照鏡子,摸摸牛皮做的車座,眼裏滿是期待:“你是不是要帶我出去玩?我們要去哪裏玩?”

不等回答又摸着肚皮嬌憨地小聲說:“可是你突然叫我出來,李阿姨做好的餃子都來不及吃,我餓着呢。”

她還是這般貪食、親人。

猶如家貓撲騰進主子的懷裏,小丫頭的撒嬌邀寵再自然不過。任憑孫猴子的火眼金睛在世,照樣瞧不出他們這小半年來見面次數寥寥的真相。

只會将滿城謠言當真,誤以為不近美色的沈先生這回栽了。

“時間差不多了。”

前排周笙掐着表發動引擎,打斷沈音之的叽叽咕咕,再次強調:“未免他們槍法不好,三兩槍打不中要害。您動手之前最好還是給我個示意……”

兩個男人自顧自說着話,沒人回答沈音之,沒空理她。

她轉着眼珠子來回望望,又想想,也就不再試圖同他們搭話。

幹脆轉過身去靠在窗戶邊,津津有味地打量挂滿紅燈籠的長街,哼唱起侬語調調,頗有些大小姐出游的悠閑架勢。

十分鐘後路堵了。

一個雙辮姑娘提着酥油餅經過車旁,香味濃郁。沈音之頓時肚子咕咕,拉了拉沈琛的衣角。

“想要酥油餅?”

“嗯嗯。”

她點頭,伸手要錢。

沈琛回頭看見不遠處叫賣着酥油餅的女人,眼眸眯起一瞬,“想買幾個?”

她猶豫會兒:“兩個。”

“好,”他很溫柔地笑了下:“你坐着別出去,我去買。”而後推開車門。

“七爺您坐着,我去!”

周笙的阻攔慢了兩秒鐘。

外頭忽然冒出一聲沖天的‘捉賊’大喊。熙然人群瞬間如煮沸了的鍋水般擁擠吵鬧不休,他實在打不開車門,不得不臉色微變地留在車上。

不對勁。

周笙想。

果然應該要三個餅的。

沈音之不着調地想這個。

她不明白陰謀陽謀,只管自個兒好心情地歪頭,瞧見人們興高采烈地朝沈先生打招呼。

裏頭有對衣衫褴褛的娘倆,大冬天腳下鞋襪破破爛爛。他給她們遞去一張銀票,女人立刻淚湧出眼,摟着孩子不住鞠躬道謝。

沈先生不在意地點點頭,又摸出銀圓買酥餅。

變故就是那個剎那發生的。

顴骨突出的瘦女人右手收錢,左手猛然從臺面下抽出把鋒利的刀。刀尖凝着耀眼的光點,鬼畫符似的在空氣中劃來劃去,令人眼花缭亂。

沈琛從容不迫,一只手仍在兜裏,施施然躲開兇狠的招式,左手扣住她的手腕往後一折——

咔嚓,骨頭斷裂的聲音。

咣當,小刀落地的聲音。

另外還有遠處細微的槍鳴,子彈’嗖‘的劃破長空而來。沈琛側頭躲過,槍打中身後的黃包車夫的左手臂。

“誰、誰開槍?!”

“救命啊有人打槍!”

周遭一片驚恐,車夫嗷嗷倒地,女人則是掀翻攤子趁亂溜走。

“沈先生!”

“七爺您沒事吧?!”

保镖打手粗魯地擠過人群而來,紛紛焦急詢問情況,只得到沈七爺一聲不鹹不淡的‘沒事’。

“對不住了,這槍本不是沖你來的。”

這是朝車夫說的,“醫藥費住院費我會出的,不用擔心錢。日後落下病,、或是遇到棘手的麻煩,盡管來沈園找我。“

沈先生的人情?

這槍子兒挨得真值得!

車夫不怒反樂,喜滋滋被攙扶上車。

剩餘該賠錢的賠錢,該追查痕跡的追查。沈琛衆星捧月般回到車旁,沈音之仰着腦袋瓜子看他,嘴巴裏蹦出一個字:

“血。”

“沒有酥油餅了。”

沈琛說:“下次給你買三個。”

“你在流血,你要死了。”

她依舊定定深深地望着他,這個時候看起來不那麽傻了。嘴唇抿成一條正兒八經的直線,表情特別嚴肅。

“還死不了。”

沈琛低頭摘掉沾血的手套。

沈音之冷不丁地擡起手指頭,綿軟的指腹又輕又快地碰了一下他的臉頰,如蜻蜓點水般迅速收回。但還是被他準準地擒住,眉頭微皺。

“現在不能陪你玩。”

“別亂碰。”

沈琛聲線柔軟,掃過來的視線卻是冷冰冰的,帶着濃重的血腥氣兒。

沈音之溫吞吞眨眼睛:“你本來就不跟我玩。而且我們今晚根本不是出來玩的,對不對?”

不傻的。

她沒那麽聰明倒也不至于傻。

沈琛淡淡回答:“對。”

“我們要去幹什麽?”

“辦正事,辦得好你就有禮物。”

小姑娘露出提防的表情:“辦不好呢?”

沈琛溫和随意的笑笑:“那就流血。我死了你就再沒有大房子住了。”

“點心也沒了?”

“都沒了,新衣服也沒有了。”

“……那就糟了。”

沈音之煞有介事地繃起臉,兩只手從口袋裏倒騰出兩顆糖果、還有一條髒兮兮的手套。稀裏糊塗盡數塞給他,眸光燦燦地說:“你小心點不要死呀,我還沒住夠大房子呢。”

……這可真是個機靈且勢力的小傻子。

沈琛垂眸瞧着手心裏的髒玩意兒。

多少有點嫌棄,又好笑。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箱再出錯我就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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